十八 扔下手中的电话,胡鹏的心一直砰砰猛跳,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其实,只 要他肯帮忙,走一个合理合法的后门,不是没有可能。段怡芹求他时,他已决定帮 忙了,碍于与于松涛的怨结,他拿了一下搪:“让于松涛自己来找我。”算是给自 己下一个台阶。于松涛今天一大早给他来电话已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本来想抻一抻 他,哼哼哈哈应付一番,让那小子知道自己心里依然不痛快,还要让那小子知道胡 鹏手中的权非同小可,你撞到我手里就别怪我不捏你两把,但最后,他还是扛算在 腻腻歪歪之中答应帮他们新亚一把,毕竟是自己老婆的合资企业,不论从老婆的私 情还是合资企业的公情来看,他都有义务帮一把手,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头 来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把于松涛蹶到南墙上,自己连转弯的余地都没有了,也只有 在此刻,他才知道心中对于松涛的恨,其分量之重,已远远超过他的承受量,致使 他的理智与情感处于分裂状,他希望来一次大地震把于松涛的新亚一瞬间夷为平地, 他自己即使同时葬身也值得了。他同时又被一种痛快感陶醉了,于松涛也会恬着脸 叫自己叉是老朋友、又是老哥哥,当初他拆自己台的时候怎么没把自己当老朋友老 哥哥的?呸!拆开了看,你于松涛不过是一个实用主义,小人! 胡鹏庆幸自己到了海港,于松涛和他的新亚是离不开港口的,天下就有这么巧 的事,孙悟空就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这不?胡鹏的手已经攥着于松涛的喉结了。 当你的仇人低下头向你求饶时,那是很来劲、很刺激的。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他拿起一听,是段怡芹的声音,那一声“喂”带着沉重的 绝望的哀求的愤懑的混合长音一下子把胡鹏从报复的深渊中拖了上来。当怡芹再呼 一声“喂”时,几乎是哭调了,胡鹏不由一个激灵,唏哩哗啦扔了手中的电话,像 是扔了一只烫了手的铁碗。是老婆,他深爱的老婆。 他有权利将她当报复的赌注一起押出去吗?电话铃又疯叫起来,好像老婆凄厉 的喊叫声。他没有接,任它疯狂一阵、绝望地停止,然后骤然拿起话筒。 拨响了调度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人似乎有很大的难处。当胡鹏下达命令时,对 方显然应承得很勉强,胡鹏火了:“喂……合资企业要优先,你懂不懂。”索性, 他摆出主任的架势,来了个强制手段,没有商量余地。 “喂……这是我的命令,把六号船调到前面,连夜给我卸北朝鲜的水泥,拼死 拼活也得卸完……有困难?!有困难也得卸!”他气呼呼地放下电话,突然发现办 公室里多了好多双脚,定睛一看,是八张陌生的年轻男性面孔,每人头上戴一顶遮 阳帽,帽子的横圈上写有“生存能力培训团”的字样。 胡鹏奇怪地打量着他们:“请问……”年轻人中为首的自我介绍:“我叫黎少 荣,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这几位全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我们组团来深圳是为了 试验我们的生存能力,眼下我们每个同学身上都分文不乘……”胡鹏理解地:“想 找工作?”“请你给我们一个生存的空间。”胡鹏突然高兴起来,“我给你们工作! 我正愁找不到装卸工呢!”秘书小白在一旁笑吟吟地:“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 带他们来见您。”胡鹏问:“他们是哪儿来的?哦,内地……这样,小白,你负责 安排一下,按临时工计报酬,让六号船来接人。”青年们情绪高涨地走了,胡鹏这 才想起刚才那位自我介绍的好像说他们都是研究生,怪事,研究生干什么跑海港来 当搬运工?这年头什么新鲜事都有,如今的大学生,研究生都厌弃体力劳动,这些 研究生反倒来抢码头工人的饭碗,说不定是冒牌研究生。换了他的女儿平平才不可 能来打这份苦力的工。管他是不是真的研究生,反正是劳动力,老天爷赐给他的。 连夜卸出他老婆的水泥算是有希望了。于松涛啊于松涛,在你危难之时我救你一把, 你对我是恩将仇报、我对你却是仇将恩报,他打了个冷冰冰的电话给段怡芹: “晚上备好卡车来装运你们的水泥吧。”晚上,他到六号船去巡视了一下,发 现装卸工一个个活像灰猴,除了眼睛在眨巴,其余的地方都被飞扬的水泥封死了, 他问满头是灰的工头:“那些研究生呢?”工头一指一片:“谁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妈的,这北朝鲜水泥质量糟透了,全是散包,船仓里全是散水泥,要找一包没散包 的,要扒开厚厚的散水泥,光摸就要摸半天。这凯华三洋为什么要进北朝鲜水泥? 便宜没好货,害死我们。嘅样衰。”他用白话骂了一句。 胡鹏没有接工头伪话茬,不愿让工头知道自己老婆是凯华三洋的头,摇着头走 开。惨白的照明灯刺着他的眼,海港的夜可没那么抒情、悠雅,这里只有汗水、力 量,粗话的交炽。 广东工人骂着:丢你老母。 北方工人骂着:操你妈。 人们把北朝鲜水泥当下等妓女骂着。 有人叫着。“喂,同学们,怎么样?行吗?”有人回答。“够意思,有这杯酒 垫底,什么样的苦酒都能对付了。我操!”有人说:“我们的第一关就是吃他妈水 泥,我们的生存状态够棒的!娘希匹。”胡鹏听出来,这几个是大学生,汗水和水 泥把他们的面孔变得像雕塑一般,原先那几张稚嫩嫩的小白脸被变得犷龟裂,如同 干渴的土地被原始的线条所掩盖。胡鹏心里一阵感动,人和人哪,差别会在一刻之 间缩小到极限,苦难的压榨机下,人的原汁就会像甘蔗在榨机下汁水乱注。没有了 柔情文化的遮盖,大学生、研究生也成了下里巴人,照样骂粗话,照样可以喝着老 白干,嘴里喷着烟、酒、大蒜的混合怪味儿,他想起五八年考大学的那年暑假,他 到重庆姨妈工作的劳改农场去玩,看见一些农民模样的人身上淌着酸臭的汗水挑着 极沉重的担子往高坡上爬,那些人全赤着脚,破烂的裤腿挽得高高的,满脚、满腿 全是鼓出来的一条条突暴暴的血管,腿和脚的颜色比黄泥巴地还要深,重庆夏天炽 烈的太阳把他们光着的脊背晒起了燎泡。胡鹏那时才十九岁,他很可怜这些人,问 姨妈:“这么热的天,大中午的为什么还让他们千那么重的活儿?”姨妈说:“就 是要他们好好改造嘛。”“他们是农民,怎么要改造呢?”“农民?”姨妈笑了: “他们是国民党的军官,而且大部分是团以上的高级军官!”“国民党?军官?” 胡鹏怎么也无法把国民党军官同眼前那些瘦骨嶙峋、青筋暴突随地啐痰的泥腿子联 系到一起,他问姨妈:“他们就是国民党!”姨妈说:“你不是想着看国民党是什 么样子吗,喏,就这样啰。”哇!电影里肥头大耳、神气活现的国民党居然被改造 成了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天生恨国民党的胡鹏会对眼前这些国民党生出一缕缕 同情之心。 好久好久他还忘不了那些黄土地一般的泥脚泥腿,背上淌的大滴大滴的浑浊的 臭汗,如果没有国共两党的对立,没有战争,他们会是什么样子?肥头大耳,傲慢 骄横是他们的本性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是他们的本性?小胡鹏第一次思考起人的定义 来,他得出的结论是人:黄泥巴。因为人之初,只懂得同土地打交道,只懂得靠劳 动生存,落得黄泥巴一样的皮肤。这是人类祖先的原始包装、先天的色彩…… 一声卡车喇叭的长鸣打断了胡鹏的思绪,他看见凯华三洋运水泥的长车一辆接 一辆地到来了,全都响着兴奋的节奏,好像来接新媳妇过门一样。他还看见,最后 一辆小轿车远远地停下以后,从里面跳出了自己的老婆和于松涛。他们肯定是来向 自己道谢的,立即扭转身子,装着没看见他们来,他不希望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 地点,这样的场合下接受任何人实用主义的道谢,索性快步离开,似乎听见老婆呼 叫他的声音,他不要,什么也不要,只要避开,避开一切他不想见的人! 晚上,他很晚回到家,本是想等怡芹睡着了,他悄悄躺下,避免解释。 没想到,十二点了,他家整个一个空城计,老婆可能在工地忙乎,好容易“粮 食”接上了茬,肯定立即复工,这一夜她可能回不来了。那么女儿呢?肯定又和同 学朋友去上步食街吃蛇打边炉了。 深圳这个鬼地方,没有夜晚,夜十二点在人们心目中好比内地晚上七、八点, 荒唐!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的,他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身发现客厅的花瓶里插了 三束包着彩色玻璃纸的鲜花,不用问,准是平平的追求者送的,他知道,女儿一来 深圳,像一朵鲜花,立即吸来了无数小蜜蜂,乎平整天眼睛发着亮,嘴角溢着笑, 女孩子有大把的追求者,自然感觉良好,他只是有点担心她别跟有妇之夫混在一起, 深圳这边的男人是不太顾及自己有没有妻室的,深圳这边的小姑娘似乎也不大顾及 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有没有妻室,这方面的事他听到的见到的大把。他很想关心关心 女儿,但他问过几次:平平,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女儿都会不耐烦地答:男朋友 多啦,一起玩玩很开心的。你放心,我不会跟哪一个人过分亲密的,我不傻。当他 向老婆叨叨女儿是不是男朋友过多时,想不到段怡芹会答之:异性朋友就是要多, 这样危险性就小,如果只有一个,陷进去就不容易出得来了。胡鹏对妻子和女儿的 理论很不以为然,他倒是觉得交多了男朋友是一件麻烦事,如果女儿不爱他们,会 伤多少人?这年头,女人都变得太自私了,只想图自己的快乐。改革开放并不是叫 你的观念开放到只要自己不顾别人的地步,许多人曲解观念开放,对此他是极不赞 同的,道德、伦理、忠孝、人情、诚实……无论你什么制度,什么信仰,它们永远 是闪光的美德。偏偏他所赞同的,如今是越来越少见;他所唾弃的,却越来越司空 见惯。令人烦心啊! 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正预备去上班,电话铃响了,是老婆从工地打来的: “喂,老胡,于松涛要发给你一万元的奖金,是我送过去还是……”胡鹏本来 想说:收起他那一万元,我才不稀罕他姓于的几个臭钱。但想到那几位混身被水泥 封死了的大学生,想到那些汗水与水泥搅成了泥塑的装卸工,他毫不犹豫地对老婆 道:“你给我送过来,千万别让于来!”“你呀……人家感谢你,眼泪都出来了。” “不必!如果他真的会掉泪,也是为他自己。”怡芹转了话茬:“喂,你早餐吃了 没有?”“吃了几块饼干。”“我就知道,我不在家你就穷凑合;冰箱里有从免税 商店买的纸盒的鲜牛奶,还有美国快餐牛肉粥,你就那么懒,连拉一拉冰箱门的力 气都没有? 算了算了,回头我去海港,给你带几个莲茸包……”“不用不用,我饱了。” 说罢将电话重重地放下,他把老婆列到于松涛那边去,很像小孩过家家,认真得一 塌糊涂。 的确有点儿小儿科,他心里说。 一到办公室,胡鹏就接到于松涛打来的电话,第一句话全在胡鹏的预料之中, 溢美之词,感谢之语,呸!胡鹏根本没看在眼中,他依然冷冷地回道: “……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心里最清楚……卸一吨化肥八块美金,给你卸一吨 水泥八块人民币,吃亏的当然是我。……感谢?!哈,我胡鹏做事从不需要别人回 报……我是凭良心,尽管人家把我挤出了电子行业,我仍然以德报怨……”于松涛 的声音有些发颤,“胡主任,希望你不要用‘挤’字。”胡鹏也激动起来,“你逼 得我自己炒自己的鱿鱼,比挤还残酷!”于松涛的语气变硬了:“你把我当成阴谋 家、野心家都没关系,我与你之间的个人恩怨总会有一笔勾销的那一天。”胡鹏: “恰恰相反,我要感谢你,成全了我多年的宿愿,我现在很畅快,比过去畅快多了!” 他“啪”地扔下电话,激动得心砰砰跳,半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电话铃山响,他 根本没听见。 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从来到海港的那一天起,他才感到一股元 气正从身体里往外泄,他瘦了十二斤。刚刚他在对于松涛讲大话,其实,他心里知 道自己在人生的棋局中走错了一步棋,一步关键的棋。 他恨于松涛的新亚,理智却在告诉他:胡鹏呀胡鹏,新亚本该是属于你的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