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黎少荣对着海港办公室的玻璃窗照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新换的T 恤衫遮住了削 瘦了的双肩,自他和几位名牌大学研究生组成生存能力培训团到深圳来这一个星期 起码掉了十斤肉,连鼻子也显尖了,远在北京的父亲如果知道他白天替人当苦力, 晚上睡在国贸旁铁路桥的桥墩底下,与那些盲流混在一起,共闻那桥墩底下的尿臊 味儿、垃圾味儿,父亲肯定会伤心的。要知道,当初他组这个团,也并没想到会碰 到这么严酷的考验,他以为深圳工作好找,待遇又高,满地黄金,俯首即是。没想 到这两年深圳经济萧条,劳力过剩,他们十个人,八男两女,所到之处,居然没人 肯赏识这些名牌大学的佼佼之子,对于身无分文的有学问的妈妈膝下的娇儿娇女来 讲,现实是太残酷了一点。刚来时,同学们一个个豪气冲天,兴奋无比,看着国贸 那五十多层二百六十米高的摩天大楼。以为英雄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两天之后, 露宿凤餐,蚊虫骚扰,他们已经灰心丧气,毕竟太年轻太稚嫩,两个女孩子成天掉 眼泪,一个发起烧来,三天以后,黎少荣将大家仅剩的几百元钱凑起来,给她们俩 买了返程的火车票,一个回上海、一个回东北。就剩下八大金刚、八条汉子,准备 同命运搏斗一番,看看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每人一个小行李包,里面只有两身 换洗的衣服、极简单的洗漱用具,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财产。黎少荣有一个远房亲戚 在深圳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父亲还给他写了封信,请他关照儿子一行。黎少荣手里 攥着这封信,好几次想去求援,但男子汉的好胜心不允许他像个弱者一般去乞求, 他们忍住翻江倒海的饥饿,来到了蛇口,扛大包,当搬运工,流臭汗,吃盒饭,睡 工棚,抢着加夜班。就这也比流浪在街头强十倍,他从来没睡过那么香的觉,从来 没吃过那么香的饭,一个星期下来,每个人赚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元,那可是吸饱了 热汗的一千五百元!那个海港主任胡鹏发了善心,额外给了每个人六百元做奖金。 他可能很可怜、很同情这些肩膀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白脸。可能也很惊讶他们稚嫩 中蕴含的成熟的力量,一百斤一包的大米、水泥……压在这些娃娃的肩上,他们硬 是扛住了。黎少荣切切地感受到好几次胡主任在看他时眼光中溢满的父亲般的关注。 他觉得胡主任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一个星期一千多元,在内地可是个天文数字! 虽说他们是按包计价,但如果胡主任刁钻刻薄,他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克扣他们的 钱,比如散包啦、堆放不齐啦、迟到几分钟啦,野蛮装卸啦……胡主任硬是压住了 那时时想与大学生作对的工头,处处成全大学生,为此,黎少荣他们十分感动。临 走了,他到处找胡主任,为的是要当面致谢。好容易在港口大集装箱的旁边找到了 他: “胡主任,我代表我们八个同学,谢谢你对我们的特殊关照。”胡鹏反问: “特殊?!我从没有特殊关照过你们。”他的表情平淡,一扫父亲般的慈祥。 黎少荣有些尴尬了:“我以为……我是这样感觉的,比如洗澡的事、吃饭的事、 分配床位的事……”“我需要劳动力,不过公事公办。”胡鹏打断了黎少荣,依然 一脸的官样文章。 “哦……不好意思……”黎少荣略有尴尬:“我以为……我决没有别的意思, 仅仅是谢谢你对我们生存能力培训团的支持,这实际上是对我们这些没有社会经验 的大学生们扔掉父母、亲人、熟人各种关系这根拐杖,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谋生存的 一种信任。因此,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们都要感谢你! 再见。”黎少荣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因为他感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胡 主任这个官是那种很刻板的宫,不会幽默,不会调侃,黎少荣有必要解释清楚,他 们几个大学研究生决不仅仅是为了当劳动力来到蛇口的。 胡鹏突然调转头,对已离去十米远的黎少荣道:“等一等。”黎少荣又往回走 了几步:“有事吗,主任?”“你……是复旦的?”“清华的。”“姓……黎?” “黎少荣。”“多大了?”“二十四岁整。”“哦……比平乎大两岁。”黎少荣仿 佛看到胡鹏的脸上又回归了父亲一般的安详。他真有点摸不清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什 么类型的人:“胡主任,你的儿子也在念书?”“女儿,是女儿,毕业了,比你小 两岁,也是北京的大学生。我想问,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到深圳找工作。” 胡鹏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一个朋友,当建筑公司的老总,他们常常需要 人手,你们可以去找找他。”黎少荣接过那张名片,苦笑了一下,胡主任仍然把他 们当劳动力看,他完全没有认识到这帮小伙子内在的价值。就着这个份儿,他想试 探一下对方的水平,于是大胆走向胡主任,用十分十分自信的口气:“胡主任,我 是学电子计算机的,又读了几年企业管理的研究生,精通英语,粗通法、德语,身 体很棒,外交能力很强,文字水平也不差,如果我来您的港口求职, 您按纳我吗?” 胡鹏本能地有些反感:“你看我这里最缺的是劳动力。”“你们不需要高精和科技 人员?”胡鹏不屑地:”高精不是自己吹的。”“您可以考试……”“小伙子,我 这里是知识密集型的企业,太多了……研究生大把抓,求职信摞起来比我人还高, 许多地方上的尖子人才我都安排不过来,不信你到我办公室去看看那些信件,还有 那些要我签字然后送交市人文局的聘用人员表,全是本科生,研究生,我们海港要 扩建,要科学管理,需要的是尖子中的尖子。”他的口气带着对黎少荣的一种轻视, 好似一粒沙子揉进面里不易察觉的轻视。 原来他并不是伯乐,极为标准的一般化的官员,缺少个性!黎少茉一边这样想, 一边陡生了反击欲: “我这样走了,万一您放过了一个人才,不是很可惜吗?”胡鹏哈哈笑起来: “连我自己都想放走自己呢,那不更可惜?”黎少荣不解地:“放走自己?!”幸 亏有人将胡鹏叫走了,不然,黎少荣的反击会一发而不可收。他是最不怕打舌仗, 最不怕以权势压人的人。他眼睛里燃着交战未尽兴的余光去追赶前面的几个同学。 突然想起胡鹏说的:“连我自己都想放走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工作 得不如意?他有这么好的工作、手中有这么大的权为什么还想放走自己?这个老头 一定是一个又可爱又可气、又顺手又烫手的怪人,就像他的爸爸,有时不通融到会 使黎少荣恨他入骨,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建筑系的校花张曼云同学第一次到他家没 有叫他伯父,他父亲认定张曼云是个不懂礼貌的娇生惯养的资产阶级交际花,硬是 不许黎少荣带她第二次进家门,并扬言,如果儿子同那满身资味儿的张某好,就断 绝同儿子的关系,父亲的自尊心强到了自私的程度,硬是把张曼云从黎少荣身边给 吓跑了,他根本不爱儿子,从来没有爱过!后来,张曼云出国嫁了个老外,比她大 二十岁,黎少荣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飞了,真是伤心欲绝。那些时候,他真想杀了 自己的父亲,那个当了二十年右派、却左得出奇的变态者,但有时他父亲的举动又 会令他感动得想哭,去年暑假,他受班上一个同学之托,推销了一批厂家的西服, 赚了一千多元,被人告发到派出所,说他倒买倒卖,他被传到派出所,让他写材料 交持事情的真相,“审讯”他的公安人员几乎把他当成反革命分子,当时他与他们 顶憧得很凶,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错。回到家以后,他没有写什么材料,横下一颗心, 想看看为这一点小事他会不会像基度山伯爵一样被关进“狄福堡”。一天一天过去 了,没有人再来“传”他,一天,他在家门口碰见派出所片警小丘,小丘笑嘻嘻地 对他说:“差点错怪你了,你要是当时就把实情说清楚不就完了。”“什么?”他 糊里糊涂。 “你爸做的事何必由你来承担。”“什么?我爸怎么了?”“你爸到派出所讲 明真相,写了材料。”“我爸?!”“全是他的不对,他让你去卖的,其实就赚了 一千多元,下面传你赚了两万多,简直是恶人告状,幸亏你爸去澄清了,他明天可 能就回家。”“他出差去东北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被厂里隔离审查 四天。好在这是小事,容易搞清楚。现在没事了。”小丘走了,黎少荣呆呆愣了好 半天,他闯下的大祸,他的父亲去为他承担了,不然学校将他隔离审查,即使没事, 他的前途也肯定会受影响。啊! 他可怜的爸爸……后来,爸爸回来了,瘦了一圈,黎少荣真想抱住他哭一场, 他问:“爸,你何必……这是我的事。”爸爸答:“我老了,什么脸不脸的早不在 乎了,你还年轻,你的名声比我重要一千倍。”那一天,黎少荣才知道父亲是多么 爱自己,父亲是多么无私!望着那被生活的艰辛压得皱皱巴巴的老头儿,黎少荣躲 在被窝里哭了。从此,他恨透了告恶状的小人,把对父亲的爱,珍藏在心的最深层, 他拼命奋发,用功,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儿,将来要让早就被母亲抛弃的老爸爸过几 天像样的生活。 父亲那一代人都有共性,他们总是把感情掩埋得深深的,叫人摸不清他们的深 浅。眼下这位胡主任与自己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这一代人啊! 心态很扭曲,也许他们经历的苦痛太多太多,习惯高度警惕,说话要拐弯,表 达感情要拐弯,连轻视你也要拐弯。很有趣。 不知为什么,黎少荣一点儿不恨胡鹏,在与他的调侃中相反产生了对胡鹏的好 感,他觉得他与自己的爸爸一样,骨子里是厚道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