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江锦萱过来赔款的时间还有两天,于松涛计算着分分秒秒、红着眼等待着, 他真想看看那骄傲的女王打败一仗以后,在割地赔款时头是不是还高高的昂着? 下班了,于松涛正准备去迎宾馆梅园探望老上司邱副部长,办公室的门被人重 重地推开,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逆光中,这人的身影显得细长,脸色十分阴郁, 他喘着粗气,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于总,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于松涛惊讶来人的唐突,更不明他要求什么:“请问,你是……”来人一声冷笑: “我是哪个你已经想不起了?可见于总贵人多健忘。”于松涛想了半天,凭那适合 演讲的男中音,他猛地记起了。乔启光!律师乔启光,他有些意外地:“乔先生! 你怎么……来这儿了……”“谢谢你终于想起了我……”“你帮助过我们,我正不 知到哪里去谢你呢。”“只要你今天给我一点面子。”于松涛奇怪地:“你是指… …”乔启光调整一下呼吸:“对不住,我从香港匆匆赶来,如果今天揾不到你,我 会一辈子后悔……我请你去名都吃潮州莱,不知肯不肯赏光?”“真不巧,我今晚 有一个应酬,有什么事你现在说。请坐。”乔启光坐下,姿态优雅,于松涛今天才 注意到,乔先生是香港男人中档次很高的一类。 乔启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江小姐……江锦萱,她的处境很可怜,请于总 无论如何高抬贵手!”于松涛有些纳闷:“你是为她的事来的?”“为她被你们罚 款,我谴责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与你什么关系?!”“因为我爱她,爱 了十几年,我们还是中学同学的时候我就爱她了!”他一气说出,生怕喘了一口气 就拦截了勇气。 于松祷惊讶了:“那你为什么主动帮助我们呢?”乔启光低下了显得痛苦无奈 的头:“正因为我太爱她,我只想借你们的手教训一下她,没想到你们会大动干戈, 四十万……四十万应该由我来赔偿!”于松涛脸色陡然阴沉:“你要我怎样给你面 子?取消赔款,再去向她道歉?”“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害了她……”乔启光痛苦得声音发颤:“我是个过分认真的人……”于松 涛被眼前这位男人的异常触动了一下,他改变了对他冷战的态度,为他倒了一杯水 :“乔先生如此爱江小姐,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又想借我们的手教训她?”乔 启光嗫嚅着:“我只是希望她不要疯狂地卷到金钱的交易中……她是一个地地道道 的女人、女人!不该变成事业狂……”于松涛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乔启光 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想…… 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请你看在我帮助了你的面子上,减轻对阿萱的处罚,我 是当律师的,我很清楚,经济纠纷的伸缩余地是很大的,阿萱她也是为了图多挣钱, 上了别人的当……”于松涛当然清楚,索赔四十万对江小姐来讲,是一个不轻的惩 罚。但他绝对不情愿为了感恩去否定自己,哪怕减少两万,他也不予考虑。他是个 说一不二的人,已经定夺的事,要政变它,他会痛苦。一阵愤怒袭上心头,他不客 气地甩了一席话:“那么乔先生知道我们被别人欺骗,以致名誉扫地的痛苦吗?那 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公司,几百号人的痛苦和耻辱,我们差点儿因为信誉丧失而揽 不到活儿,揭不开锅,这滋味儿是四十万远远不能弥补的……”“不要说了!”乔 启光倏然而起:“我明白了,你是不肯给我面子了。 那么,请你记住,后天,来赔款的是我!”说罢,一扭身,往外走去,那脚步 声叩出了失望的愤怒。 “等一等,乔先生!”于松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 乔启光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张冷酷中透着几丝不知所措的脸。 于松涛一字一顿地:”请你转告江小姐,后天,我出钱在华侨旅行社给她订房 间,你代她受过也好,她自己来受过也好。 我必须见到她本人,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就不信,她这么强的女人就没有直面 自己制造的挫折的勇气。”乔启光只说了一句:“你自己打电话告诉她吧。请不要 将我来你这儿的事告诉阿萱。”他走了,连头也没有回。 于松涛不得不承认,在处理江锦萱的问题上他掺杂了个人的恩怨。第一次见面, 江锦萱不握他伸出的手,他至今忘不了。老天爷帮助了他,到底把江锦萱交到了他 的手里,他要叫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尽管这样,乔启光的突然出现使于松涛 内心不得不起了波澜,爱情这玩意实在太神奇了,乔启光被搅乱了,他挺身代爱人 受过的丈夫气毕竟是伟大的,于松涛很瞧得起关键时刻能为别人豁出自己的人,恰 恰这世界上仗义的人太少了。乔启光的请求虽然使于松涛感到麻烦、恼火、棘手, 却在他心中划出了一道光痕,他看到了一个与他爱冰莹分量相同的男人胸怀的博大, 甚至感受到了他与自己脉息相同的强度,姑且不念乔启光曾经是凯华打胜与江锦萱 这一仗的关键人物,就冲着他男人的血气,于松涛也不能不严肃地考虑给他面子的 问题。 按规定的日子,于松涛给江小姐订好了房间,但他总觉得她不会来,很可能会 是乔启光代她过来承受那今人尴尬的惩罚。不知怎么的,他不希望乔启光这时出现, 他要单独与那江小姐会见,他必须独自享受一个阶下囚因宽赦而感恩的精采场面。 上午打去电话,说是客人没到;下午打去电话,客人还是没到。这个狡猾的女人, 已经输定了还要死撑着一副架子,于松涛就不信,他没有替力摁下她那高昂的头! 他咬着牙,恨恨地等待着,早也好,晚也好,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江锦萱是世界上 最傻的女人,把疼痛放在最后的人无疑都是算不过帐来的笨人。一直等到晚上八点, 华旅大堂服务台才答复说:“客人刚到。”于松祷要了一辆的士,怀着异常兴奋的 心情,风驰电掣般地到了华旅,在413 房间他见到了那位依然浓妆艳抹、气度压人、 玉胸高耸,目不斜视的香港小姐。“装的、装出来的轻松。”于松涛心里说。他隐 隐感到遗憾,也许江小姐的精神状态与他想象的出入太大了,本来他想好了的台词 一时用不上了,那个女人故意以沉默来争取一点儿被动中的主动,不过是雕虫小技。 于松涛像并不饥饿的老虎,嘴里叼着一只小狼,不急于吃下它,只想玩味玩味 它挣扎的乐趣!“江小姐这个年过得不错嘛,气色很好。”江锦萱一撇嘴,显出一 副不屑:“当然。”于松涛根本没有在乎对方那浅薄的高傲:“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了,我给你订的这间房子是走了关系的,眼下是旅游旺季。再晚两个钟头,人家就 不留了。我们特区是越来越红火了,酒店供不应求啊!”江锦萱仍然简单地答道: “多谢你的关照。”“看来你累了,那么,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正事。”于松 涛欲擒故纵,做出要走的样子。 “于总,你真是越来越老练了。”江锦壹到底被于松涛套住了。 于松涛慢慢回过头:“因为我并不急于找你算帐?是吗?”江锦萱一声“哼”。 于松涛问:“你‘哼’什么?”“于总,我已经看透了你,你恨不得我现在就 跪在你面前大哭一场,求你饶恕,可是你估错了,江锦萱永远不会这样衰。即使我 明天去上吊,今天我照样高高兴兴。你很想知道我是不是把四十万支票带过来了, 对不对?你就用笑咪咪的脸来逼我……”于松涛哈哈一笑,心里却暗暗吃惊江锦萱 的洞察力:“没这么严重吧,特区对第一批合作者一向宽宏。”“宽宏?!于总的 宽宏我当然领教了。”“如果江小姐记忆不出问题的话,就不该忘记,从我们第一 次在广州交手,我一直宽宏,连你的侮辱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依然让你在我们身上 发财。”“发财?!”“如果我的估计没有水分,江小姐这几年仅靠我们就起码挣 了八十万美金。”江锦萱暗暗吃惊,她不得不服于松涛的精明:“怎么?你是来同 我算老帐的?”“亲兄弟明算帐嘛。”“所以你一步也不放过我,四十万还嫌少, 恨不得把我吞进去的全部吐给你,是不是?”“看来江小姐也是个爽快人,其实, 四十万人民币对你来,说不过湿湿碎。”江锦萱咪起那习惯撩拨人的凤眼:“那么 于总是不是认为我的钱都是抢的?天上掉下来的?生意人靠奔波挣钱难道不允许?” 她突然激动起来:“我即使有八十亿美金又怎样?那是我的,我自己挣的,别人想 夺去半分钱也不行!你榨去我四十万,还想从人格上踩我一脚,你是个非常残忍的 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感到你心狠手毒,我到底没有斗过你……你现在很满意,很 痛快,很过痛,是不是?你很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我看出来了……”她说得十分 畅快,似乎收不住了。 老虎口中的猎物开始挣扎了,于松涛很满意江锦萱终于失落了矜持。他想看的 就是这一幕,现在,轮到他牛一牛了:“我果真像江小姐说的那么可怕吗?”“是 的,你残忍、恶毒:”“如果我真的残忍恶毒,又何必在关键时刻放你一马?” “放我一马?你是指……”“看来我没有必要自作多情,残忍就残忍到底吧!江小 姐,明天早上九点,我在办公室等你,一切仍然公事公办。再见。”“请等一等!” 江小姐有些糊涂了,像大海中将要溺死的人,哪怕一根小稻草也要抓住它。她的喊 声中注满了绝望中的期望:“请于总把活讲明。”于松涛得意地转过身:“那么, 江小姐是不想拒绝我这个残忍的人的帮助了?唉!我还以为……以为你呆真那么清 高。”那猎物终于没有了力气,停止了挣扎。江锦萱被于松涛的气度摁得低下了头, 她撑起来的矜持全线松弛:“于总,你何必这样嘲讽一个败在你手下的人。”于松 涛从气度上战胜了对方,他满意了,甚至有点可怜她了,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有 可能演好下步施主的戏:“正因为考虑到一个失败者的难度,我们才决定减少你的 赔款。”江小姐一怔:“什么?!”“减去你四十万的百分之五十,怎么样?”江 小姐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也不知是该表示感谢还是表示遗憾;因 为减百分之五十的确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如此开恩, 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进一步核实。但同时,她又巴不得对方再更正一遍, 是百分之一百,而不是百分之五十。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那被释放了的二十万正 在向被囚禁的二十万招着诱惑的手。各种情绪交炽扭结的结果使她浑身发热,想喊、 想唱、想跳,想冲出门去。于松涛的声音使她陡然冷却。 “难道江小姐对减赔不感兴趣?”她又变现实了,昨天她还做着于松涛减去她 十万元的梦,今天居然翻一倍地兑现了。真想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想捧出一掬清 泪来证实衷肠。然而,当她垂下头的时候,突然感到羞愧,于疲惫和虚弱中又挣扎 着抬起了头,该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却说了一句很不合适的活:“你这样做, 是为什么?”于松涛不假思索:“因为我可怜你。”“可怜?!”于松涛差点儿露 了乔启光登门请求的底牌:“可怜又怎样?你不需要,你很反感?当然,如果你不 情愿,我可以收回……“切按原规定。”“不!不!”江小姐这一次是彻底垂下了 头,挣扎着也挺不起了:“于总,我……我真心服你了。”“服我的残忍?”“请 不要再逼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可僧、可恨、可悲、可怜……” “这一次你算是说对了!”于松涛打断了那位高傲扫地的女人,只有这一刻他才感 到这个女人还算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爱。他笑了,笑得一脸辉煌: “想听听我对你的分析吗?”江锦萱顺从地点了点头。 “你很聪明,有时却糊涂之至;你强大过人,内心却时常虚弱万分;你贪婪, 却绷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你出身平平,却要以贵族妇人的气度去压人一头;你的心 有时候比男人还狠,所以常常被恶梦惊醒……”他一气呵就,说得十分过瘾,连自 己都不知怎么会对她作出这样的结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巴尔扎克,面前这个女人 像《从妹贝德》中的贝姨。 “不不不!你说得不对!”江锦萱惊叫起来。 于松涛不允许她打断自己:“恰恰说明你心里承认了,因为你的嘴是轻易不服 输的,这正是你的悲剧。”“你不可能了解我!”“可我了解了,从第一次广州交 手,我就基本摸准了你的秉性,不然,我不会跟你合作这么多年。”江锦萱于迷落 中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出了一脸的惶惑和羞愧。 于松涛心想:别以为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只会跪在你的裙子下,也有会制服你的。 当他走在喧啸的大街上时,突然想起了江小姐脖子上的三条皱纹,今晚似乎更 加显眼,他不耻地例嘴笑了,因为他更加感到了冰莹的可贵,“女人最值钱的不在 脸,而在于光滑的脖子。”他想起了一个朋友对他说的这句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