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阿霞同那个云南的大学生没缘份,见了一面,双方都没兴趣再见。茫茫人海中, 谁同谁有缘份能相伴着在人生旅途上跋涉全是老天爷早就定好了的。她游泳、看书、 唱歌、甩扑克、逛夜市、吃大排挡,每天的空余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幸亏有小红 她们一帮妹仔又会疯又会玩,她就依靠着各种宣泄途径来排解伤痛后的郁闷。的确 有用,两个月光景,她那消应下去的脸又鼓起来了,苍白的面颊又浮出了红润,见 了于松涛可以但然大度地点点头了。 时间可以医治心灵的伤疤,这句话千真万确! 她知道胡平平调来深圳了,非常想去看看这位京城来的洋学生,听说她也是个 小美人,有一个漂亮的妈妈,女儿还会差?段抬芹也热情地邀她去新家玩玩,只是 她的新家实在太远了。好几次要去,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岔了过去,今天,地下了 班就直奔中巴车站,去蛇口的中巴很多,她决心搭乘五路,这辆车离公司最近,无 论如何今天该去一睹那小美人的风采了。 她迈开大步在人行道上走着,感觉到有一辆摩托车与她平行移动,她快,摩托 车也快,她放慢步子,摩托车也诚慢速度。见鬼,谁这么无聊,一扭头,那车主头 盔挡脸,只有两只贼眼从眼孔中闪着贼光,崭新的摩托车反着太阳的光,像是一匹 浑身上了一层釉的大洋马。阿霞终于气愤地停住脚,叉起腰,对那车主:“你是谁? 想暗杀我?”“哈……”车主笑着:“只想陪你一程,我看你好孤独。”阿霞道: “你是不是长得太丑?不敢亮相?”车主经缓摘去头盔。 阿霞一惊:“你……阿兴?!”阿兴阴阳怪气地:“多时不见,非常挂记,” 他打量着阿霞:“看样子,你生活得并不好。” “我们当然不敢去同那些暴发户 相比。” “还住集体宿舍?还睡上下铺?噢!好可怜。你这身衣服,从去年穿到 今年?”阿霞不屑与跟他一般见识:“你以为只有住高级酒店,整天女人、酒肉、 歌舞厅才有幸福?”阿兴嘲讽地:“嗬!阿霞够共产党员,够威!你莫忘记,你从 湖南跑到特区,不也为的是温钱?有钱,有女人,有酒肉当然强过什么也没有,许 多人一辈子发梦都梦不到的。”阿霞想起了许多有关阿兴的传闻,厌恶地:“听说 你有了几个钱,也有了一堆女朋友?”阿霞以为阿兴会矢口否认,没想到他十分但 率:“女朋友多证明我有魅力。”“听说你甩女朋友甩得很麻利,头一天晚上还跟 人家睡觉,第二天走在街上见了人家就像根本不认识一样。”阿兴依然毫不回避: “彼此都愿意这样,谁叫她们自己找上门来,又不是我爱上了她们。”“无耻! “阿霞扭过头,根本不想看他。 “阿霞,我知你看不起我,但女人里,只有你我看得起,我是为了你当的个体 户。”“为我?”“我要让你知,我不是痴线,我要挣大把的钱。可以同你讲,我 已经做到!你莫眼睛上额头,你看看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阿兴了。于松涛能给你 什么?一个月三百?四百?听说他在搞什么集团,就算有天咁样大,也不是你的, 你永远是个小打工妹。就算你当了线长、车间主任,你也永远是穷妹。 当年他开除了我,我真要谢谢他,我从做沙发布开始,到做矿泉水、做兔毛、 做胶皮手套、做生发水,做聚乙烯、做柴油、做彩电……可以话俾你知,有时根本 没货,可是我做成功了,靠的是么什,是精、是胆、是运,你以为我不过一个小烂 仔,你又错咗,同我打交道的人都是大公司的经理,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人。那些 穷气的文化人、拍电影、电视的经常找上门求我赞助,对我毕恭毕敬,你去告诉于 松涛,他个人有什么需要,我可以赞助,我不记他的仇,阿兴有咁大的胸怀!你可 以俾他我的十片。”说罢,从兜里掏出几张名片递给阿霞:“我随时愿为你效劳, 缺钱花只管开口,卡片上有我的电话。”阿霞看一眼名片,上面写着:东风电子公 司总经理,黄兴。地址:新华都大酒楼四○八房,她忽然想起这家酒楼的三楼酒吧, 据说是“鸡”们汇聚的窝,公安局有一次突然出击,一下就抓了九十二个“鸡”。 不知怎么的,她总会把黄兴同“鸡”联系起来。她对总经理这三个字感到十分可笑, 这年头, 什么人都敢自称总经理,不由得一抹怪笑挂起。“有意思……太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黄兴有些发毛。 “总经理……哈……总经理。祝你这个总经理交好运,再见!”她看见来了一 辆五路小巴。 阿兴十分恼火:“等一等。你这个有情有义的正派人,不想知道自己老乡的事?” 阿霞回过头:“老乡?谁?”阿兴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还没忘掉吧?” 阿霞仔细一看,是一张两寸大的黑白照,上面是她同一个长辫子女孩,她忘了去挤 小巴,急切地:“她在哪儿?阿香。”“你还记得有这么个可怜的同乡?不简单。” “你怎么有这张照片的?”“她现在就在我的公司给我当秘书。”“秘书?你告诉 我她的地址,我去找她。”“她就住在我的酒店。晚了,她不会见你。”“为什么?” “你伤了人家的心。”阿兴幸灾乐祸。 阿霞忍住火:“我找过她,也写信国老家问过她的地址,但没有她的下落。这 不怪我!”“你找过她几次?一次、两次?她这几年都于过什么你知道吗?我第一 次在香蜜湖碰到她,她正在当扫地工,我可怜她,问了她的情况,才知你们是一同 来闯深圳的老乡,看在你陈昌霞的份上,我才帮她一把,让她为我做事,你亏欠她 的,我来替你补。我这个暴发户真够不忘旧情,我一个月给她六百元工资,她扫地、 做发廊,最多也没超过三百,怎么样?你这个团支部书记打算怎样去帮助从小一起 长大的姐妹?”“我……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她准会把电话扔了,她最 困难的时候在大桥下过夜,你知吗?陈昌霞,请你记住,我是为着你,才帮衬她, 请你想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说罢,戴上头盔,蹬响了发动机,那油亮的“大 洋马”像骄傲的王子一般,目不斜视,气势逼人地一闪即逝。 阿霞的心发沉,五路小巴一辆接一辆地到站,她却无心上车。阿香的影子像冬 天的毛毛雨一般,轻轻扑在她身上,却令她浑身冰冷。她想起了她们一同出来的情 景,她俩定的海誓山盟: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福一起享,苦一起吃。在老家就是 这样的,她有一个熟鸡蛋也要掰给她半个,阿香有一个烤红薯也要分给她半边。谁 想到,到了特区,各自我到工作,哭着分了手,说好了每星期见一面,却一面没见 过。小小的特区居然浩瀚得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她们俩像两只永远碰不到的小船。 只是听说阿香不到三天就离开了那家小饭馆,上了布吉的玩具厂,但布吉那么多厂, 阿霞怎么去找?阿香这鬼妹仔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出来闯特区这几年,她一共只回 了两次老家,费钱、费时、费精力,从湖南怀化下了火车还有两天的汽车路。每次 回家都希望碰到阿香,恰恰阿香与她缘份已尽。她俩就是碰不到面。当她与小红她 们去游泳、去唱卡拉OK 时,她没有想过阿香在干什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淡了。 一阵内疚,使她冲向街边的公用电话摊,照着阿兴的名片拨响了电话,接电话 的果然是女声,好熟悉的声音!她激动地叫了一声:“阿香!”“你是谁?”对方 冷冷地。 “我是阿霞,陈昌霞!”她大声地喊着。 “啪”电话被对方摔得山响,接着是一串“嘟、嘟、嘟……”她像被人泼了一 盆冰水,每一块肌肉都僵直了,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这么恨自己?她并没有做 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定是阿兴在她面前挑拨了什么,或是阿兴将几年前自己失身 于他的事对阿香讲了?她许是瞧不起自己?一阵阴霾罩住了她的心,什么兴致都没 有了,段怡芹家也不想去了,打道回府吧。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样样事 情不被人理解。几个很漂亮的女孩从对面走来,穿着、打扮、气质,均属一流,她 们好神气,脚底下踩出的节奏都特别时髦,引得人不断回头。这两年,深圳满街漂 亮的女孩比比皆是,而且个个都显得神秘,她们是干什么的?公司里的雇员?饭店 里的服务员?来自上海?哈尔滨?长沙?重庆?西安?兰州?北京?一想到北京, 那位男人太太的形象又隐隐浮现。她如果在深圳大街上走,回头率也许是百分之一 百。阿霞虽然嘴上说这位太太并不特别美,但心里,对她的美却是恐惧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