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黎少荣很幸运,顺顺当当地就进入了深圳最大的新亚集团公司,而且当的是战 略发展部部长助理。试用三个月后被正式聘用,提为战略发展部部长,月薪七百二 十。 刚才,于松涛召集各部门领导开会,为的是定夺给不给下属的云翔公司投资的 事。黎少荣在会上爆了一个冷门,于松涛同意了他的意见,保护了只有两票的他这 个少数派,给云翔公司贷款的事一锤定音,云翔的经理朱洪凯给他打来电话,千恩 万谢,约他晚上去竹园吃潮州菜,他隐隐预感到,何止请吃一顿饭,说不定私下里 要给他红包,为了避嫌,他谢绝了这顿饭。他刚刚得到新亚这份理想的工作,决不 能为几个钱败坏名声。深圳这地方常有这样的恶人,一边给你红包,一边去告发你, 他深知金钱这玩意贪不得,是自己该得的,一分不少要装进自己的兜,不是自己的, 就是全世界的财富向你招手,你也不能向它迈进一步。那化装成美女的毒蛇,只消 咬你半口,你就必得向这个世界拜拜。在这个问题上他对自己的把握是相当有度的。 临下班之前,他又去翻了一下会议记录,看看自己的言语有没有闪失。会议记录上 这样写着:于松涛:今天我们专门讨论给云翔公司投资的问题,事关重要,请大家 拿主意。”李钰:“云翔生产组合音响,眼下国际市场已经疲软,国内市场强手如 云,只怕这笔投资到位,如同雨后送伞。”曾方群:“云翔的经理才二十八岁,实 在太年轻了,我不是轻视年轻人,只是怕他们经验太少,好胜心太切,反而是欲速 则不达……”黎少荣:“我反对!”“我认为特区应该是年轻人驰骋的疆场,云翔 的经理年轻,这是最大优势,他学的是经营管理,这又是一大优势,欲速不一定不 达,没有欲速之心,特区不会有今天,我认为不论国际市场还是国内市场,关键是 你的产品要有实力,就能保证销路,云翔的朱经理同我长谈过,他很有想法,他们 的产品从里到外都追求精品意识,赶索尼,刻意求新,我认为投资给这样的年轻人 应该是我们的方向!”很好!记录基本准确,他的发言受到于松涛的支持。只要于 松涛一表态,满朝文武马上一边倒。他打心眼里感谢于松涛如此厚爱他,怀才得遇, 真有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的依恋感。正当他一脸得意走出新亚大门之时,于松 涛叫住了他: “小黎,给云翔投资的事我全权委托你去审核,第一次经手这么大的事,一定 要谨慎。再摸摸朱洪凯的底,他到底押了什么宝?如果发现情况不妙,打退堂鼓我 们还来得及,眼下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我们是负债经营,八十万不是一笔小数啊!” 黎少荣使劲点点头,真希望于董事长从自己那频率极快的点头中窥见自己十分十分 领他的情。 于松涛忽然用有些怪的眼光打量着黎少荣,黎少荣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最怕被 审视。 于松涛拍拍黎少荣的肩:“小伙子,记住,少说点话,多做点事,走到哪里都 讨人喜欢,本事再大不是说出来的。”说罢,向黎少荣挤挤眼。 黎少荣很敏感:“有人在背后说我什么了?”于松涛:“你倒是一点儿不傻。” 说罢钻进了他的尼桑轿车。 黎少荣顺着这一席诺的滋味,不知是褒,是贬。仅仅眨巴眼的工夫黎少荣得意 的心情像一缕浓浓的香烟越飘越淡,越飘越远。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子汉,到集 团上班以来,尽全力在做好自己的事情,出于企业管理系科班生的习惯,他花了一 个月的时间进行了战略研究,为于松涛绘制了五平米见方的系统工程图,挂在于松 涛办公桌后面的墙上,那些鱼骨线枝枝蔓蔓、层次清晰,很有些大公司大手笔的气 魄,使人感到大战后临战前司令部的决断和沉着。为了这张图,于松涛兴奋了好几 天,凡到他办公室的人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向人介绍:“怎么样?有点气势吧。这是 清华新来的毕业生小黎绘制的,到底是科班生嘛……”黎少荣的才干一下就被承认 了,为此,他还另外帮了许多别人的忙,包括起草合同书、翻译资料、报关、写广 告词、写可行性报告、接待合作厂家代表,有时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吃陪行陪玩陪 住全包,过去即使在码头扛大包也没这么感到累过。到底谁?在背后议论了他什么? 对他什么事不满意? 他急于要知道这一切。晚上,他匆匆赶到于松涛家,于松涛陪山西省电子公司 的总经理吃饭去了。他等了两个钟头,终于等到于松涛回来。 于松涛对黎少荣如此在乎这种小事显然很不满意,他反问黎少荣:“又怎样? 就算有人在背后骂你又怎样?”“我只希望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黎少荣上来了一 股倔劲。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可我并不是光说不做的口头派,这几个月我拼命 做事,生怕做坏了……”“算了算了,可以对你说,我现在,将来,永远也不会告 诉你,是谁? 说了你什么?真想不到小黎你……是这样计较,我以为你心胸很开阔。”这一 下更完了,黎少荣背上的十字架没有卸了,又添上了一副新的。看见于松涛不想再 理他,他只好怏怏离去。 黎少荣决心以沉默来反击,一连许多天,除了别人问他事,他捡最简单的几个 字回答,于是”“不是”“可以”“不行”“哦”“嗯”“咳”“好”…… 然后就只管自己份内的事,多一句话,多一件事也不问津。他心里清楚,肯定 有人妒嫉他,这人就在自己身旁,他要以这种方式告诉那人:我已经知道你搞的鬼 了。于松涛说他心眼小,难道于松涛本人能容忍小人在背后捅刀子还要装出十分欢 迎人家在背后捅他的“大度”状?!天下可能找不到如此大度的人。不过,他也留 意到,于松涛这些天对他也是“是”“不是”“可以”“不行”……节省着每一分 口舌。作为集团之首脑,如此对待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学毕业生,恐怕“心眼小”这 顶帽子应该他自己顶上最合适。可恶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甘经理专看于松涛的脸色, 居然找他谈一次说,批评他“户口来了就不积极了。”他情绪不好同户口有什么关 系,完全是小人之见!深圳这地方有许多人十分重视户口,以户口到不到来衡量自 己的价值,他可并不十分重视这种俗里俗气的要求,他本来是北京户口,首都户口 不比深圳户口值钱?为了调来户口他父亲还同他吵了一架,眼看着那一页户口从户 口本上除了名,他家两页户口就剩了一页纸,他心里也有些难过,不是为了多挣些 钱,让老爸晚年能过得好一些,他是决不会舍弃北京户口的。当甘经理批评他时, 他真想反问:“深圳户口值钱还是北京户口值钱?当时他好容易压住了自己,只是 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走,也没说一句话。他出门以后,听到甘经理 长长地叹口气,表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恼。管他!到了深圳不愁找不到工作,惹 急了他,他就反炒他们的鱿鱼,这里好就好在自由度比内地幅度大得多。 正当他准备着于松涛也来找自己谈话时,于松涛果然来了,黎少荣紧张地望着 他:“于总,要找我……谈……”于松涛急匆匆地:“快!跟我走一趟。”黎少荣 猜不透于松涛卖的什么关子,只好跟他走,一直走到停车场,又跟着他上了那辆尼 桑车,这才发现车里已经坐着段怡芹。 “我们上哪儿?”黎少荣忍不住问。 “富美公司。”段怡芹答。 “做什么?”“江锦萱来了……今天全要看你的了,小黎。”于松涛拍拍小黎 的肩,以示缓解紧张。 “她怎么了?”黎少荣问。 “富美公司进了她的元器件,打的是国外名牌的旗号,实际上全是国产货,成 都出产的。”段怡芹气得直咬牙。 黎少荣问:“这批元器件是怎么查出来的?”于松涛道:“前天我接到了一个 男人的匿名电话。”黎少荣好奇地:“匿名电话?”“打电话的声音有些熟悉,但 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看来这人与江锦萱不共戴天,称她是高级女骗子。”黎少荣 问:“那么以后我们直接向成都定货好了。”刚说完立即否定自己:“哦,不行, 把元器件直接卖给我们就完不成外汇指标,人家不会干的。”于松涛又拍一下黎少 荣的头:“你呀,人精,脑子比电脑还快,今天带你来,就是要让你见识见识这位 其实不是骗子的骗子。江锦萱,她在不断地逼我们换一副比她更聪明的头脑,小黎 啊!你应该是我手下最优秀的战士。”于总如此看重自己,倒使黎少荣不自在起来。 刹时间,他对于松涛的怨气像一根火柴划出的火,一下子就媳灭了。于松涛和段工 没有带别人,只带了他一个人,足以说明自己的地位。他甚至有些后悔,这些天不 该同周围的人较着一股劲,对那些在背后搞鬼的人,只消像大人对不懂事的孩子般 地笑一笑,的确不必一般见识,于总说得对,自己不够大度。他决心今天要好好表 现一下,不辜负于总的栽培。 那个江锦萱终于出现了,黎少荣早听闻过她的大名和能耐,他以为她不过是外 貌刁钻的中年妇人。没想到,她的出现令黎少荣心里莫名地慌了一阵,他才体会到 了贵气压人是什么滋味儿。从外表看,江锦萱很有大明星的架子,一点不狡猾,一 点儿不古怪,一点儿不刁钻,那样平和、高贵、雅丽,完完全全不像商人,像总督 夫人、像作家、像大演员。他不相信这么高贵的女人能做出那么唯利是图的事情, 只有当江锦萱嘴角挂起一丝不屑一顾的笑,沉稳地回答于松涛的问题时,黎少荣才 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内在的精明和厉害。 黎少荣先是静静地听,努力捕捉江锦萱的漏洞,然后围剿,但是他越集中精力, 越是精力不能集中,那女人的风采夺去了他的注意力。这个江锦萱太不一般,她的 言语、气质能使恨她的人变得仓皇,也许爱她的人也会变得仓皇,黎少荣已经感觉 到于松涛平日那么神气的一个人,在江小组面前也失去了他的犀利。他好容易才敛 聚了注意力,终于听明白了于松涛和江小姐的对话。 江小姐正在回答提问:“……高频头是菲力普的,贵是贵点,名牌嘛……”于 松涛比预料中的要心平气和,他笑着问:“那么包装材料呢?”“当然是日产,于 总对名牌不感兴趣?如果对价格有怀疑,你们可以上荷兰、日本、加拿大、西德去 核实。”她得意地拿出一张批文:“看,进口批文,我有,你没有,就不能怪我卡 你两头了,于总是大企业家,拔根汗毛就比我腰粗,在乎几个小钱?”黎少荣惊讶 江锦萱如此颐指气使,他感觉到现在是自己登台的时候了,他要用自己的气场去压 住那女人的气场,于是从包里“刷”地抽出一撂信件: “江小姐请看这些函件,几十家香港客户要求与我们合作,于董事长要我来处 理这些信件。 我发现香港有实力的正牌电子企业阵容很可观,我们一辈子不缺伙伴了。”江 锦萱的确被镇了一下,眨巴着眼在琢磨面前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小伙子这一席话是什 么意思。 于松涛明白了黎少荣的用心,马上接住了这个聪明的球,又向江小姐小心翼翼 地扔过去:“江小姐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你是老伙伴,我们新亚历来重老交情, 虽然新伙伴登门如云,但我们选择很慎重,十分重视可靠程度。 今天向你核实产地,不过是为了下面进一步合作。”江小姐倒被将了一军,一 脸的傲气松弛了,像个小孩一样好奇:“进一步合作?!我还以为你们不信任我… …”哦!原来她不过如此,一语道出了内心的空虚,此地无银三百两。黎少荣再也 不会慌张惶惑了,女人就是女人,她再辉煌眩目,只要你看透了她,她也不过生来 就是弱者。她们越绷出人间最神秘、最不可一世的架式,越不过是为了赢得男人的 钟情。江锦萱在黎少荣心日中“刷”一下就掉落了下去,他说不清是惋惜还是过瘾。 黎少荣是很容易被女人点燃、又很容易媳灭的那种男人。在大学里,除了离她远去 的那位女友在他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之外,许多女同学曾使他眼睛一亮,不过瞬息 间就黯然,他追求着一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完美,于是铸造了过多的失望。对异性 虚荣心的失望、虚假的失望、不诚实的失望、实用主义的失望、势利的失望、智商 低下的失望、卖弄风骚的失望……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是李清照+珍妃+撒切尔 夫人+塔吉亚娜(《叶甫根尼·奥涅金》)+阿克西妮亚(《静静的顿河》),他 常常利用自己的梦去揉合一个中西合壁,外在美与内心美,智慧与情操交辉的恋人, 那些“恋人”朦朦胧胧,却能使他长久激动,反倒是真实的人只能今他瞬间激动。 他常常担心自己是不是生理机能不正常,或是道德观不健全,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 的完人?特别是女人,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不能在心目中长期接纳一个女人, 难道他是属于那种最最不道德的男人?尼采说:男人心目中永远有一个孩子,他也 许就是那个好奇的、波动的、不稳定的、不成熟的、不易满足的孩子。 与江小姐的交锋完毕,不了了之,说不清谁胜谁负,双方都是悻悻而去。 坐在于松涛的尼桑里,车走了好远,黎少荣还一直在回味江小姐这个狡猾的女 人那精明中冒出的傻气。幸亏他将了她一军,不然,今天的局面恐怕于松涛很难收 拾,他甚至感觉到于松涛这样堂堂一位大集团的首脑,在那女人面前显得束手无策 很有些掉份儿。他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于松涛,你跟那娘们儿老是咧着嘴笑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脸蛋长得美,你拉不下脸来吗?段怡芹今天一言没发,好像也对于松 涛有些不满。什么“进一步合作?”对江锦萱这样的女人没必要顾及她的面子!正 当黎少荣心里火火的,于松涛扭过头,向他伸出手:“给我看看。”黎少荣不知所 云:“看什么?”“你的那一大堆所谓香港厂家的信件。”黎少荣从提包里拿出一 撂信件交给于松涛。 于松涛浏览一下:“嗬!全是你的私人信件,你倒真镇了一下江小姐,像小孩 过家家。”黎少荣一怔,“过家家”,于总这话里分明带着极大的贬意,那么他以 为他自己很高明?黎少荣终于忍不住了,像被引爆的雷管,一响就响个痛快: “于总可能以为今天你胜了?其实我们是惨败在这个女人手下了,你能去东京、 渥太华、米兰核实产品和价格吗?于总,香港没有我们的生产和销售网点,你永远 摆脱不了被动。国家只让我们的合资企业内销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七十外销,是逼 着我们向海外杀出一条血路,要不办特区有什么意义?可我们迟迟杀不出去,依然 被这些中间商卡住脖子,还不敢对他们喘大气,请问,集团的优势在哪里?”要不 是段怡芹悄悄踢了黎少荣一脚,黎少荣的话很可能会像冰雹一般继续向于松涛打去。 于松涛沉默了,车内空气绷得很紧,好半天,他才不屑地扭过头:“可惜呀! 你还是改不了你的毛病,说话太多了很伤神的。”又是嘲讽,好似绣花针扎进了黎 少荣的喉咙,他很痛,却说不出话来。 他关闭了自己的情感闸门,再没有吭一声。 当黎少荣和段怡芹进到公司电梯里时,段怡芹才开口说了一句安慰话: “小黎,别计较他,他最近脾气变坏了,经常骂人,你只当没那回事就完了。” 黎少荣委屈地:“他已经多次当着好多人给我下不了台,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再 这样,对不起,我就来个反炒鱿鱼,要聘用我的公司很多!”段怡芹叹口气:“在 他面前我也得让他三分,不为别的,只是心痛他太累太累了,一个人每天三、四小 时的睡眠,脑供血不足,脾气肯定会急躁。”黎少荣:“不能因为睡眠不足就不尊 重别人啊!”“小黎啊!于总不是完人,他致命的缺点就是自尊心过强,记住,千 万不要在他面前说大道理,更不能当人面揭他的短,私下里跟他怎么都可以,我跟 他两个人的时候骂过他很难听的话,他一点没动气……”“你骂他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电梯到了,门开了,他二人步出,在楼道里,黎少荣问:“他 的太太为什么不来?”段怡芹有些神秘地:“年龄相差太远了,我们都为他捏一把 汗……她不来也好,来了于松涛不更累了?”“他们相差几岁?”“十七岁。”黎 少荣倒来了兴趣:“我佩服他的勇气!”段怡芹不解地:“你是说……”“在中国, 年龄的差距就会变成舆论的漩涡,我佩服从漩涡里挣脱出来的人!”段怡芹有些挂 不住了:“那你的意思是,我也是制造舆论的庸人?!”黎少荣嘿嘿一笑:“也许 ……段工,人都脱不了俗,你、我,谁也不例外。”段怡芹有些恼火地看着黎少荣。 想反击,却找不到词儿,半晌才甩了一句“我可不觉得我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