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维多利亚港湾是一个没有国号、没有籍贯、没有昼夜、没有固定的旋律、没有 规则的线条,永远在流动中变幻着姿色的一个没有结束的童话。白云、黑云、红云、 紫云,绿的海、银的海、铝的海、灰的海,红的灯、粉的灯、黄的灯、金的灯,女 人的粉脸,男人的胸大肌,成功者的鼾声,绝望者的诅咒,牌桌上的喧啸狂,便桶 里的高蛋白,调和着人世间疯狂的酱、清秀的醋,组成了这个硕大的童话的裙边。 最高贵的人,最聪明的人,最愚昧的人,最卑微的人,只要置身港湾,望一眼 从港岛和九龙尖沙咀那摩天大楼群里倾泻的亿万盏灯火的飞瀑,都会被诱惑得忘掉 世间的一切艰难、险恶,做着一个相似的梦——发财梦。当年,江锦萱的母亲死了 以后,她一个人跑到这里,像那些失恋的、破产的人一般,对着大海失声痛哭了一 番。晚上,当灯火初明时,她嘎然止住了哭泣,她的灵魂逸出了躯体,以为自己置 身于水晶城里,整个香港变得通体透明,那从九天之上款款撒落的光明,好像在鼓 励心灰意懒的人不要光在看脚下那深渊似的大海,而要去看头上那透着希望的一片 天。小小的江锦萱突然喃喃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妈咪,我长大了一定要揾好多好 多的钱,我要俾你造一个全世界最最高贵的墓,让你一年四季都过得舒服哂!”如 今她果然实现了这个梦想,前年她将父母亲的墓迁到深圳小梅沙的华侨公墓,合葬 一处,在诸多的墓碑中,惟她父母的墓碑是天然大理石,深黛色的底,浅紫色的纹, 凝重又抒情;碑文用的是魏碑体,比起其它的墓碑别有一番庄严古雅的气韵。 做女儿的这一番孝心之所以能尽到,全亏了维多利亚港那神采奕奕的灯火的激 励,不然,当年她差点一头跳进大海,去追随英年早逝的母亲的芳魂。此后,她每 次到维多利亚港都会有一股捺不住的激动。 “你在看什么?”乔启光打断了江锦萱的回忆。 “看灯,看灯光组成的人生沙场。”乔启光摇摇头:“你永远这么浪漫,孩子 气。”此时,他们乘坐的充满欧洲古典情趣的“海上夜总会”旋游船正款款驶人被 灯火铺满了的银色的海中。身旁几乎全是来自大洋彼岸的鬼佬和大陆的“香港游” 旅客,起码二百多人,讲英文的、法文的、西班牙文的及讲潮汕话的、白话的、客 家话的,还有上海话的,叽叽呱呱,全都透着惊讶、兴奋。 江锦萱心里说:大陆崽在这灯光中更会发狂吧。大厅的东侧,有几个后生崽在 弹吉它,男男女女随声高歌,唱大陆的流行歌、也唱台湾的流行歌、香港的流行歌, 歌声中吐出的热情,使江锦萱心里也一阵阵感动。 “请问,你系从边处来嘅?”一位女学生打扮的女孩问江锦萱。 “我就系呢斗嘅。”江锦萱友好地答。 “香港嘅?”“系。”“我以为你的香港人吾中意咁样的消遣。”“点解?” “你的香港人中意揾钱。”江锦萱笑了,这个天真的女仔,把香港人想象成挣钱的 机器了。她问: “你系边处人?”“惠州。”“哦,客家人?以前来过香港没?”“没,第一 次。”“香港好不好?”“有钱就好。”江锦萱摸摸她的头发:“你咁小小年纪也 钱呀嘅,大陆咯边唔系咁样教育学生揾嘢揾。”“现在不同揾嘢,边个不知钱好?” 那边传来撩拨人的歌声,女学生对江锦萱:“你也同我们一齐去唱歌,得不得?” “我不识唱,多谢哂,你的去啰。”“拜拜。”女学生们嘻嘻哈哈走远了,江锦萱 笑味咪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感叹地: “这种年龄是人生最开心的年龄。”乔启光在一旁助兴:“你咁幺细的时候, 我还有好深嘅印象,天蓝色的连衫裙,好突出嘅。”江锦萱又是一阵感叹:“话起 来我们嘅交情有二十几年啦……真是怪,只要我心里有事,首先想到你,只有你能 为我分担忧虑。你看,我有好几年没有咁样的游兴了,今晚突然起了冲动,我想, 我咁夜邀你来,你肯定会放下其它的嘢。这就是缘份。”乔启光有些激动:“我中 意天天咁样……阿萱,我没有办法不挂住你,好似我的妹,你要是三天不俾我打电 话,我就会坐卧不宁,总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什么意外?车祸?空难?溺水? 哈……启光,我命大得很,细B 的时候,一个老道算命说我命里金、木、水、火、 土,五行俱全,命太硬,谁也克不了我,你放心!今次约你来,是想话俾你知秘密, 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什么秘密?”“我又同于松涛斗了一次,我于危难中脱 险。”乔启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维多利亚海底,他深知眼前这个女人的投机性、冒 险性,本能地预感到她肯定在生意上又做了手脚。江锦萱没有对这位从小的老朋友 隐瞒自己的丑嘢。当她有声有色叙述完自己赚到的这一笔惊险钱时,不得不有些后 怕地道:“如果再像头一次被于松涛抓住、罚款,我真的会彻底完蛋。幸亏,幸亏 他们没有翅膀,无从查对……启光,我到现在还有些怕呢。你看我,把什么全对你 讲了,讲出来心里就安定些……”乔启光忧心忡忡,实在不敢恭维,律师的职业习 惯使他讲不出违心的害人话:“阿萱,我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却不愿你的名誉 受到一点点伤害,更不愿看到你劳累奔波,担惊受怕,眼角出皱纹。”江锦萱不愉 快了:“我是在用智慧揾钱,受骗的人若果根本识别不出来,这钱就该是我的,小 时候我也诚实得很,做生意以后我才知,边个的骗术高明,边个就是有本事的人, 我也被别人骗过,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别人的本事大。阿光,你那一套道理我全 懂全会话,不过有时行不通。对有的人,你就是要狠心,狠得置他于死地……” “你那么恨于松涛?”“……是的,我恨,我只希望有一天他会跌倒在我的手里。” “何必呢……于松涛与你并无仇和怨。”“他敢轻视我!”江锦萱几乎喊叫起来: “我就用轻视回敬他!你…… 没想到会去同情他!”乔启光突然蔫了,他想起自己曾给面前这位他挚爱的女 人带来过的灾难。歉疚、自责与痛惜,郁结在他心中:“你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活得 这样辛苦,我实在是心痛你啊!”“不!你应该欣赏我,我能独立于这个世界,是 多么的骄傲!”乔启光恼火自己的直拗,偏偏捡对方不中意的话茬:“可是你仍然 离不开你那有钱的契爹。”江锦萱扬起被刺伤了的脸:“原来如此……我一直不明 自己为什么同你没缘份共同生活……”她伤心地:“你是这样的看轻我……”“不 不!阿萱,你在我心目中占据了最神圣的位子。只是我……从不识讲大话,不知点 样讨你开心。”他痛苦得绞住自己的手。 江锦萱的怒气消了一半,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面前这位大律师心目中的地位。 他在默默地等她,明知那等待是一份无奈的痛苦。他从没对她讲过一个爱字,但那 份溶进骨髓里的爱却灼烫了江锦萱。望着乔启光那不善嘻笑,清瘦,白皙的侧影, 江锦萱心又软了:“阿光,其实你是很讨女人欢心的。 虽然你从不对我讲,我也知你有征服女人的魅力。”“我?!”乔启光似乎不 自信。 “你!大歌星梁月莹在追求你,你拒绝了。”“哦……我并不是她心目中……” “喔……听我话哂。电影明星崔燕昵给你写了十页纸的情书,你没有理睬人家。美 国PM 集团的富婆因为你替她打赢了官司,爱上了你,几次托人带话给你,请你去 加州旅游,你没有领情。还有许多许多中意你的女人,你都拒绝了,点解?”“我 并没什么可爱之处,女人大都太浪漫。”“不,你不了解女人。你的正派、你的不 苟言笑、你的口才,足以令女人发狂。”乔启光倒不好意思了:“阿萱,我并不… …”“你并不是拈花惹草的人,这本身就是魅力。香港有身份的男人像你这样的不 多见。这就是我之所以对你不满意又离不开你的原因。”“我一向尊重你的选择。” “阿光,你刚才说我离不开契爹,不假,他等于是我生父,许多事我不愿伤老人的 心,……你看我这个人,在生意场上手很狠,但生活中十分的软弱,没主见,为此 我很恨自己,老实话俾你知,我契爹并不中意你……”“我早有察觉,也可以讲, 我也不中意他。”“听……他为我在加拿大物色了他的合作伙伴查尔斯先生作我的 未婚夫。”“你答应了?!”他表面轻松,心却在发颤。 “我拖了两年,不置可否,查尔斯的父亲是几十亿美元的拥有者,我如果嫁了 他,将来荣华一生。”乔启光掩饰着慌乱:“我该祝贺你。”“哈,启光,我这个 女人也许太贪婪,我喜欢钱,也喜欢情,二者缺一不可。这就是我之所以没有嫁他, 也没有嫁你的原因。”乔启光自卑又高兴:“我没有大钱……我知道。但我在香港 也可以过上等人的生活,阿萱,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只是心追随你。 年轻过你,美貌过你,有钱过你的女人我无法接纳她们,我父亲为我不结婚伤心得 几乎不认我……无论我走到哪里,心里总是想,如果阿萱在就好了……”他有些说 不下去了。 江锦萱鼻子发酸,眼睛发红:“阿光,这正是我没法割舍你的原因,我想,这 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知我,尊重我的人。我真想同你结婚……”乔启光惊 喜又难过:“不……不,我决不勉强。”“不,启光,我很需要你!我们先不要吵 架……难得今晚有这样好的月光陪伴我们,这么热闹的歌声,暂时抛开一切,来两 杯鸡尾酒,好不好?”乔启光酸楚地点点头,想到阿萱的契爹、想到查尔斯先生、 还有那些围在阿萱周围的有身份的有钱的男人,他的心在收缩。别看今晚阿萱这样 贴近他,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她会告别他的缱绻,像一头好斗的牛,竖起头上的 犄角,在她的生意场上去叱咤风云。她在他的心目中从来都是柔弱的白雪公主,从 小就是,她怎么能经受得起生意场上冷酷的角逐,高强度的折磨? 他真痛恨自己没有能力将阿萱从那危险的角斗场中拉出来。 游完港湾,阿萱似乎舍不得让乔启光离去,驱车到只有秘密情侣才去租用的欢 乐别墅,五十美金一小时。用昂贵的代价换来秘密情火短暂而炽烈的宣泄,是现代 文明和古代文明一种强劲的扭结。 在这间既不富丽也不华贵的房间里,情侣们一般不会去计较色彩、摆设,只要 安静,安全,舒适就足够。一张大床,江锦萱躺在左边,乔启光躺在右边,两个人 像朋友似地聊着,谈着。江锦壹深知乔启光的秉性。他可以躺在她身旁平静地谈天 说地,她不做出暗示,他决不会动她一手指头。 “那个……查尔斯先生……你见过了?”乔启光故作不经意地向。 “见过两次,前年和契爹去渥太华见一次,今年三月他来一次香港。”“他… …一定很有男子气。”“白种男人,我看着都差不多。人种高大,肚子不小,脸好 ‘红,脚可能有四十六码,几好笑。”她那口气像是在议论马戏团的滑稽演员。 乔启光一听就明白,她并不爱他,心里顿时轻松多了。他也深知身旁这个女人, 她从来不勉强自己去爱,从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他又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 去渥大华?”“查尔斯恨不得我马上去。但是我不想去,一点不想,我英文不好, 同他交流有时要靠字势,真是好笑得要命,哦,你看,这是他刚刚来的一封信,你 英文好,翻伸我听。”江锦萱的信任使乔启光大受鼓舞,他展开信,如实作了翻译 : 亲爱的江:五月份盼望你到来渥太华,日你太忙没有盼到,多么的遗憾! 五月份满城的郁金香开放,香味扑鼻。不知有多少外国游客专程来观赏郁金香。 如果你十月份能来,也很好,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尽兴的旅游计划,由我亲自给你驾 车,九月份渥太华的枫叶全红了,整个城市就像一片燃烧的火,实在大美了。上次 你来,只来得及带你去国会山上的国会大厦,草草参观,这次来,我要陪你游遍漫 太华,我们游运河,游渥太华河,参观加拿大国家美术馆,去海鲜市场餐厅吃生蛇, 龙虾,蜗牛,杂菜沙律,坐印度人拉的黄包车游市容。然后我带你去多伦多市,登 CN 铁塔,去天虹体育馆参观机器操作敞开房顶和关闭房顶。去有七层地下层的加 拿大最大的伊顿百货公司购物,星期天去碧加灵自由市场看个体商贩卖货的盛况, 去唐人街吃中国的粤菜、川菜、潮菜,随便你点,再带你去嘉士堡峭壁公园,可以 在那里野餐,你想钓鱼我也乐意奉陪,再带你去游中古式的“洛马古堡”,在古堡 上远眺多伦多的景色。这样,多伦多就算没白去。休整两天我们再去蒙特利尔市, 我们可以在维多利亚广场和玛丽城广场拍很多用片,登上全市最高的股票交易大楼 去俯瞰市容,去参观花六年时间建起,又花四十年时间才完成内装修的圣母院,我 还要带你去维多利亚女皇公园…… “别念了,阿光,我都快睡着了。”江锦萱把那封厚厚的信收回:“你看,查 尔斯先生多浪漫,又十分细心,他该是一位多么理想的好丈夫人选,可惜,他的计 划怎么也激不起我的热情,怎么办?”她笑了。 乔启光正想回答,被江锦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只剩下半个钟头了,我们自 白浪费五十美金,你不觉得可惜?”不用问,乔启光明白了。他起身饮了一杯威士 忌,立即像注入了一股勇气,只有半个钟头,多么宝贵的每一分钟!他看见阿萱的 脸红扑扑的,眼睛醉迷迷的,那是对自己的鼓励,他感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燥热,气 变短了,许久许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 当乔启光灼热的身体贴近江锦萱时,她奇怪自己为什么那么冷静,她甚至在想, 要不要再破费二十五美金延长半个钟头。 “阿萱,阿萱,你好香……”乔启光喃喃地絮语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