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黎少荣伤了一个女孩,伤得根深,那伤口像北国的雪地里的车辙,咧着可怕的 轮痕,又冻成了冰,即使一千个太阳也融化不了。 那天,当他送走平平,很晚才回到宿舍时,宿舍门口站着一个头发短短的女孩, 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向她礼貌地点点头,正要进屋,女孩叫住了 他:“黎……黎主任。”“你找我?”黎少荣停住脚。 “我找你好几次,你都不在。只好……这样等你。”黎少荣看了一下表,已是 夜里十二点半。 “有事?”“我想问一下,你……看完了没有?”“什么?什么看完了?” “我……我写的散文。”女孩嚅嚅地,显得不自信。 “散文……? 什么时候给我的?”“你来求职的那天,就在楼下这条街上。” 黎少荣想了半天:“哦!……你就是那位湖南农村来的……车间主任…… 对对,想起来了。”他慌忙走进屋里翻开抽屉,翻了半天才从一本书中取出两 页稿纸:“你请进来,对不起,我全忘了。”阿霞抿住了嘴,站在门口,她想哭。 黎少荣匆匆浏览着:“……错别字太多……你要先练练字……散文不是感想… …要写意……哎,又是错字……怎么搞的……”阿霞自尊心被极大伤害,她一把夺 过自己的稿纸,急切地说:“不麻烦了。”扭身就跑,边跑边流泪。 黎少荣看着阿霞的背影,不解地:“怪人!”根本不知自己此举对那位女孩的 一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阿霞跑在街上,冲回宿舍,忘了洗脸,忘了冲凉,一头瘫在床上,再也爬不起 来,昨天她还庆幸自己分了一间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宿舍,精力充沛地布置了一顿, 小花瓶里还破天荒地插了一朵月季花。东张西望看不够自己的小窝,今天,她却憎 恨起这个小窝来,一个被人永远瞧不起的女孩,跑到深圳这个花花世界来做什么? 钱,钱可以买花,买家具,买电器,却买不来她所尊敬的人心目中一席小小的立足 地,那一个空间对她来讲远比这散发着月季花香的空间重要得多。 “哦……你就是那位……湖南农村来的车间主任……”“错字太多……你要先 练练字……”从人家口中随随便便蹦出的几句话,居然比钢鞭还厉害,抽得她灵魂 淌血,在她躯壳里趔趔趄趄,挺都挺不起来了。谁叫她的情感总是好高骛远、专做 无法实现的美梦,先是于松祷,现在又是黎少荣,他们的身份与她相距甚远,是她 这样的女孩子所能企望的吗?她顺手拿过那篇过去她以为得意的作品,一撕粉碎。 这篇不争气的东西压在黎少荣的冷屉里像一张破纸一样,一呆就是半年,无人理它 一下,那张破纸分明代表了她的人格,她在黎少荣的心目中就是如此皱巴,望着地 上那飞蛾一般讨厌的碎纸片,就像在审视自己这个从湘西农村来的土里土气的土包 子,她的心在呐喊:我要叫他们瞧得起我!!我要压过他们!! 他想哭,但是眼泪早已被愤怒冲撞成了注入心海的飞瀑,瞪着干湿的红眼,她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像一阵台风般刮进了于松涛的办公室。 开了通宵夜车正在写材料的于松涛见阿霞头发散乱,神情恍惚,吃了一惊: “阿霞……怎么了?”阿霞眼圈干红干红的:“于总,我把青春献给了凯华,多年 来,我没求你办过一件事,对不对?”“你到底怎么了?”“希望领导培养培养我。” “出了什么事?”“我的周围全是大学毕业生、研究生,我只是一个高中生!等于 白痴。”“你是凯华的元老!”“元老个屁!你们用我,就知道用我!怎么就不想 着丰富我!”阿霞吼起来。 “丰富你?”于松涛越发不解。 “我要进新亚人才培训中心!小秋、小金全去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段总总 是说,离不开我,我不信我那么重要,我要学知识,我不比那自命不凡的研究生笨!” 她几乎是哭喊起来:“我不是白痴!不是痴线!”于松涛震惊了,他正言道:“阿 霞,说话要讲道理,我怎么对不起你了? 你如此失态!”阿霞骤然停止喊叫,她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突然软了下来, 说了句: “对不起,于总打搅了。”说罢往外走去。 “等一等,你回来,坐下!”阿霞停住了脚,但没有回过身,更没有坐,她的 背后响起了于松涛长号般的声音:“你想去人才培训中心,当然可以,但你能不能 坐下,说清楚,是谁伤害了你,或者是刺激了你,你心里面肯定有许多的委屈,我 不允许你就这样从我这里离开。”阿霞的心哆嗦起来,于松涛的一席话使她感到温 暖,泻在心中的瀑布像突破了缺口,倏然夺眶而出,她又用强力将那决堤的供水硬 是咽了回去,强笑着回过头:“没什么,真的……我只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现 在好了没事了,于总,谢谢你,就算我没有来,什么也没说,再见!”不顾于总那 惊奇的目光,她匆匆拨脚就跑,生怕于总再留她一次,她会掉过头,像对妈妈诉说 般把什么都抖出来,她虽然恨那年轻人,但并不想伤害他,毕竟她是单相思,人家 并没有做害她的事。昏沉中,她走进了凯华三洋的新厂房,到处充满了刺鼻的油漆 味儿,多少使她清醒了点儿。她敛集了注意力,开始在各车间巡视。约十点钟光景, 有人带话来,请她去段经理办公室,她疾步向段怡芹办公室走去,轻轻叩响了门, 走进去。 段总正在一张图纸上勾圈画点,听有人敲门她应着:“进来。”阿霞问:“段 工找我?”段怡芹没有理阿霞,仍低头看着,画着,一边不时发出感叹声:“乖乖, 厉害……好家伙……啧啧。”阿霞被晾在一边,有些坐不住了,她看看表:“段阿 姨,您……”段怡芹没有抬起头,过了半天才莫名其妙地甩一句:“你知道AQL 代 表什么?”阿霞一愣,随即回答:“是国际上用以检验批量出口产品缺陷的百分比 率。”“我国收录机的AQL 合格标准为多少?”阿霞答:“百分之二点五”“优质 品率呢?”“百分之一”段怡芹这才抬起头:“那么美国通用电器公司收录机的AQL 标准多高?”阿霞想了想,摇摇头。 段怡芹:“高出我国优质产品的两个等级,你明白吗……? 这么苛刻的条件, 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向我们征订的四十万台收录机,我们能接收吗?”阿霞想了想: “两个等级……也就是说,AQL 要达到百分之零点五七左右……段总,这可是一块 相当难啃的骨头!”段怡芹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起阿霞:“阿霞……你进步很了不起 呀!…… 完全不像你自己所说的白痴嘛!”阿霞警觉起来。 段怡芹话中有话地:“这么多年来,我是仅仅在用你,没有丰富你吗? 姑娘,说话可要凭良心!”阿霞陡然明白了:“段阿姨,我不是那个……”段 怡芹有些激动了:“我看着你长大了,成熟了,这么多年,我把着手教你,可以说 我对你的爱,等同于对自己的女儿……”“段阿姨,我不是冲你,我真的不是……” 阿霞急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段怡芹只顾自己地:“其实,有什么要求大可找我直接谈……何苦呢。 何苦要隔一道墙?”“于总向你说了什么?他不该乱传话。他太不应该……” 段怡芹根本不听阿霞的:“也许……你是对的,我是太离不开你了…… 甚至忽略了人的内心隐秘……”阿霞不知该怎么办了。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讲 了那些不该讲的话。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因祸得福,她的不理智换来了从于松涛 这一级领导到段怡芹等人的高度重视,她很荣幸地被举荐进了新亚人才培训中心的 企管专业,半脱产学习三年,结业时可获得一个大专文凭。 她没日没夜地练毛笔字,纠正错别字,除了专业课成绩优秀,其它辅助课程也 学得十分理想、全班四十八个人,她最先通过驾驶课,最先拿到驾驶执照,她心里 只装着一个珍贵的信念——有朝一日要让黎少荣对她刮目相看,要让黎少荣对她瞠 目结舌!黎少荣,黎少荣……她心中塞满了这个伤心的名字。 她正在扶起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 然而,她的灵魂真正站起来,是在另外一个新的刺激以后。 那天,黎少荣领着电视台的主持人来采访新亚人才培训中心的学员,她敏感地 一下就发现了那主持人,段工的女儿胡平平与黎少荣之间心照不宣的眼神,那是被 爱情熏染过的眼神,不像黎少荣看她时,眼神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当 胡平平将话筒伸向阿霞,向她提出:“请问,你到这里来学习的动机是什么”时, 阿霞的回答连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虽然是从湘西农村来的土包子,但我自认为自 己的智慧不比吃洋面包长大的洋学生差,细米洋面和粗米红薯一样可以营养出优秀 的人才!”胡平平高兴地:“好!回答得与众不同。”阿霞用坚挺的眼光迎击住了 黎少荣眼光中的疑窦。她彻底打破了对黎少荣的梦想,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高出黎少 荣一大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