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也就一年的工夫,云翔公司几乎破产了。面对国际国内强手如云的收录机市场, 他们生产的华特音响系列被竞争的海浪打得东倒西歪,已经面临山穷水尽,接不到 订单,等于断了粮食,整个一楼厂房只好租出去当别人的仓库,几个微薄的租金还 不够少数头头请客吃饭、大哥大电话费的开支。为此,黎少荣伤透了脑筋,当初是 他力荐集团承认那年轻的经理朱洪凯,又亲自办理了集团为云翔贷款的一切手续, 他以为那年轻的经理会为他争口气,搞出一个赛过凯华三洋的名牌。如今他自己打 了自己一个嘴巴,后悔吗?有什么用?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着一颗可能会把他炸 得头破血流的手榴弹的这一刻到来了。 星期五下午,黎少荣一进办公室,发现于松涛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黎少荣预 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喃喃地道:“于总,怎么您……”于松涛看了一下表,不 冷不热地:“这种时候,你还有闲心迟到十分钟。”黎少荣尴尬得像一只落水鸡。 于松涛起身:“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黎少荣随于松祷去到他的办公室,一 进门就明白了。他看到云翔公司的员工坐了于松涛满满一屋子,个个愁苦锁眉。射 向黎少荣的眼光中,都有一股凶气。 于松涛对那些工人道:“接着说,有什么都可以讲出来,我们黎主任可能会有 些办法。”这句话很刺伤黎少荣,于松涛自己都没有办法,我黎少荣又不是神。他 勉强坐住了。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公司已经两个月发不出工资,我们每人只拿六十元钱,连咸菜也买不起!” “可我们的老板仍然大哥大、大饭店、专车,请问,作为集团的头头脑脑,你们能 容忍吗?”“我们的朱经理过去在珠海就搞破产过两个公司,你们了解他的情况吗? 为什么用这样的人来当我们的经理?”“他从香港商人手中买次品元器件,拿了多 少回扣?你们调查过没有? 我们的产品没有竞争实力全因为他只顾个人的私利。”“他有没有拿钱买通集 团的头头?!”黎少荣一怔,他知道这是冲他来的,他想反驳,被于松涛制止了: “听他们讲完,本来他们要闯你的办公室,我请他们进了我的屋。”工人们情绪更 激昂了。 “公司搞的是承包,用国家的生产资料赚了钱,钱全落到经理和少数几个人的 腰包,公司一共四辆车,坏了三辆没人过问;机器连年周转,为了挣钱损坏率之大, 令人难以想象,这种承包得利的是谁?!国家?工人?统统不是,生产工具损坏了 谁承担损失?!经理?副经理?更不是……”“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承包!”“我们 要吃饭,要穿衣,要过正常的生活……”“请总公司尽快解决我们的问题,好好清 帐。”“总公司拿出一笔钱重新改造云翔,另聘经理……但不是眼下这样的承包。” 于松涛皱起眉:“我们集团已经给云翔贷款八十万。”“请再给些钱,先解决职工 的燃眉之急。”“我们已经穷得像叫花子了,新亚出了这样的企业,是为集团抹黑 啊!”“于总,云翔的问题不解决不行了!”于松祷一拍桌子:“我撤了他朱经理!” “他不怕你撤,反正自己捞足了。”“他正希望你撤他,他好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策。”一工人对于和黎:“请你们来看,”他推开窗,往窗下一指:“看见了,我 们有那么多工人在等候我们的回音。”窗下站着一群人,个个脸色阴郁…… 黎少荣的眉心在跳,他意识到自己的一时疏忽,酿成了多大的不幸…… 好容易把云翔的员工代表打发走了,于松涛立即连夜召集董事会扩大会,会开 得很激烈,过去那些反对给云翔贷款的人几乎都用审判的眼光在谴责黎少荣,黎少 荣只能硬撑住自己,承受着来自四方的怀疑和指责。 于松涛沉重地接过董事们的话茬:“……我也不赞成承包制这种短期行为,时 间一长弊病全出来了,承包制的历史已经过去了,但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替代吗? 当务之急是工人要吃饭,要养家,云翔的教训太惨重了!”他深深地看一眼黎少荣, 眼神像刀尖一样扎人。 黎少荣皱着眉,也憋着一肚子的委屈。 于松涛着急地:“云翔救不活也死不了,我们该拿它怎么办?”甲:“撤经理 的职,班子重新组合。”于松涛:“没有人愿意去背那个十字架。”乙:“公开拍 卖……”于松涛:“只有傻瓜才去买一个比筛子还要破的货。”丙:“等着它自生 自灭。”于松涛:“工人们怎么办?在特区一个月六十块钱是无法活的!”黎少荣 终于开口了:“我们宣布它破产!”全场的人面面相觑。 黎少荣沉重地:“当初,是我力主集团给云翔投资,起用年轻的经理,总以为 这是支持新生事物,没想到,人都会变的……我愿承担云翔的责任。”“怎么承担?” 于松涛尖厉地问。 “我……你们降我的职,扣我的奖金……怎么都行!”“八十万的投资,你能 承担吗?”于松涛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开除我。”黎少荣也急了。 “乱弹琴……”于松涛的火也顶到了喉头。 黎少荣:“宣布云翔破产,变卖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集团的损失还能挽回一 部分。”他认为这是眼下比较切实可行的唯一办法。 于松涛铁青着脸:“那么你宣布,我可不愿让工人揪着我的衣领让我给他们找 饭碗。”其实他心里清楚,不得已时只好如此。 众人议论纷纷,全是倒向于总的,黎少荣清楚,当他与老总有矛盾时,不会有 人公开为他说半句话的。 “工会肯定会反对这种做法。”“妇联,共青团也不会支持。”“不妥,不妥, 深圳还无此先例……当初为什么给它贷款,这是一个谜,一本糊涂帐!”黎少荣忍 住一肚子委屈,再也没吭声。 于松涛猛然道:“教训,这是血的教训!”说罢又与黎少荣的眼锋碰撞了一下。 这一撞击,使黎少荣猛地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于松涛作为集团之首脑,想炒谁的 鱿鱼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想起他过去反炒平平的爸爸的鱿鱼,他心里一阵收缩的疼 痛。快了,快轮到他了,与于松涛相处两年多,他觉得于对他的反感多于喜爱,也 许,该是他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骤然平静,耐心地等于松涛说完那 一席咄咄逼人的话语,他开始了自己的宣言:“各位:云翔公司的事十分令人痛心, 不过,前进路上遇到挫折,这绝对是正常现象,当初云翔找集团贷款是我促成的, 好就好在我没有接受一分钱的回扣,你们尽可以调查,我怕说不清楚,连朱经理想 请我吃一顿饭我都拒绝了。并不是我思想觉悟高,而是我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我 读了差不多二十年的书,还有一点儿读书人的清高和良心。云翔出了问题,我只应 该负道义上的责任,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个教训,认清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至于 经济损失,我只能凭良心办事,我会积极想办法来弥补,但是,如果要我一个人来 承担责任,这是不公平的。儿子杀了人,爸爸难道应代他上断头台? 我知道,在座的董事和部门领导,对我有许多看法,我允许而且应该正视,但, 如果在经济问题上对我有质疑,我只希望尽快查清,我什么冤枉都可以吞下去,唯 独这方面,决不容许头发丝那么细的怀疑。有一句话我必须在这里当着各位领导的 面说出来:如果查出我在云翔问题上有经济问题。哪怕一分钱,该杀该剐我心甘情 愿承担。但是,如果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造谣中伤,那么,我反告他一个诬陷罪, 到时候请别躲着不肯去法院听传,我的话完了!”会场一片安静,连于松涛也哑巴 了,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散会。”黎少荣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静静地考虑, 他下一步何去何从?离开集团去为朋友打高级工,非他所愿,但看来这一步不走不 行,那么去哪儿?远东公司请他去任副总、喜乐登公司请他去任业务部经理,香港 大宇公司请他去任驻深办事处的副经理,这都是可供自己挑选的,只是他很不习惯, 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两套房子就算一个公司,小打小闹不够气派。要不然,就回北 京,清华大学他的母校十分希望他回去任教。但是平平怎么办?他已经恋爱了,怎 么舍得挣断那温柔的情丝?他想打个电话给平平,一看时间已是夜里两点半,再悦, 他从来不愿让平平知道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平平这人有点怪,只要他一同于松 涛之间发生不愉快,她反而是向着于松涛,认为黎少荣太敏感。此刻,黎少荣真有 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窝囊。他觉得自己今晚肯定要失眠,倒不如到街上去走一走。正 在这时,有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他愣住了,怎么也料不到于松涛会在这种时候来 登他的门。 “于……于总……请进……”黎少荣有些慌乱,预感到来者不善。 于松涛表情莫测:“我料到你还没睡。一看,果然有灯光。”“你……这么晚 还没睡?”“睡不着啊……当个老总有时真比死还难受。大事小事永远缠得你喘不 过气来,妈的!”黎少荣很少听于松涛骂粗话,面对一个真实的灵魂,他的烦恼像 是在稀释。 于松涛似乎看穿了黎少荣的心:“你是不是想同我摊牌?”“来了!他终于以 攻为守了。”黎少荣心里想,索性直话直说:“于总想处理我,我只好束手待毙了。” “怕你永不可能束手待毙吧?你这种个性很强的人,只会是逼得别人束手待毙的啊 :”于松涛笑着,让人不摸底里:“你说吧,你到底在想什么?”黎少荣不想兜圈 子:“我在想,也许该是我自动提出辞职的时候了。”于松涛突然火起来:“想不 到你就这点儿份量!没人打你你就倒了?”“可是你……你分明对我十分恼……恼 火啊!云翔的事……”“如果我连恼火的权利也没有,那就更可怜了!问题是我说 过要你辞职吗?我说过要你一个人承担责任吗?”“我不知道……”黎少荣低下头, 快哭了。 于松涛见黎少荣如此痛苦,心也软了,他拍拍他的肩:“我没有权利只责备你, 你当初也并不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只希望你接受教训,年轻人嘛,碰碰壁有好处。” 黎少荣抬起头:“于总,我这个人有许多缺点,你对我也许有很多看法,但是对集 团,我是一心一意……”于松涛制止了黎少荣:“小黎,我不喜欢碰到逆境就一副 倒霉相的人。 我更不喜欢表白。那些拍马屁的人,我只当是一条虫,好在你不是那种人。” “那……你是说……”“我们没有功夫去伤感,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于松涛恶狠 狠地。 啊!于松涛根本没有炒鱿鱼的意思、黎少荣从于松涛,硬的语气中感到了一座 冰山背后温暖的阳光,他的心顿时豁亮了。于松涛啊,你这个人到底是善是恶?是 狭隘还是开阔?是冷酷还是热情?弄得我想离开你又舍不得,想恨你又喜欢你。啊! 你这个魔鬼与天使的混合体!黎少荣真想哭一场,又想仰天大笑一场。 “怎么样?出去吃大排挡,我可是肚子饿极了。”于松涛这个好得不能再好的 建议,把黎少荣郁积在心底的怨屈一下子化解成了一缕飘逝的烟絮,怎么也找不到 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