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于松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企管会那间标有主任办公室的沉甸甸的门,就像在推 胡鹏那扇不知阴暗、不知曲直的心扉,完成这一动作显得那样艰难,没办法,谁叫 他撞到胡鹏的枪口上了呢! 胡鹏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看文件,他没有回头,说了一声:“请坐,你爱喝的碧 螺春已经给你沏好了。”于松涛顿时轻松些:“奇怪,你背上又没长眼睛……” “别说你的脚步声,就连你呼吸的声音,我也分辨得出。”于松涛有些感动,不知 说什么好:“噢……真是的……唉!”喝口香茶: “今天我不打算多耽误你的时间……嗬,这茶叶真香!”胡鹏回过身:“可我 偏要多给你大经理一点儿时间,肯不肯赏光?这茶叶……是我专门为你买的。”于 松涛显然被动了:“当然,当然……”胡鹏偏偏慢条斯里:“其实,我不过借花献 佛。”他举起一摞信晃一下: “醉翁之意是想同你聊聊天,不是吗,我们好多年没有这样直面相交了。”于 松涛盯着那一摞信“告状信?匿名信?”“不幸被你言中,看来你有思想准备。” “卑鄙的行为,为什么不敢同我正面交锋?”“别激动,老兄,我这个人也从来蔑 视这种卑劣的行为,不过,也有大名写满一页纸的,你不能剥夺人家这种权利啊!” 于松涛语塞:”我不会搞打击报复,从来不会!请告诉我,谁告我什么状?”“请 允许我保护那些光明正大提意见者的权利。”于松涛笑咪咪地点点头:“好,我不 勉强你。说吧,我决不会动气。”“你是不是私自调动过自己的亲信。”“那是经 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好!那么在出国人员问题上,你是不是塞过自己的人,强 迫审核组同意?”“我当然可以提出自己的人选。但没有强硬塞过,从没有过!” 他仍心平气和地回答。 “好!你下属企业,云翔公司连年亏损,职工只能发六十元的工资,食不果腹, 到我这里来示威,你知不知道?”“当然知道,不过,集团从工会会费中已经抽出 相当一部分钱去补贴了。”他毫不动气。 “关键不在补贴,而在于经理管理无方,品质不好,你却听之任之,不予处理, 行包庇之实……”于松涛“噌”地站起,笑容顿扫:“岂有此理!我对他已全无信 心,只等把他当破产处理,但是,请问,你们企管会宣布了破产法,真到该你们行 使的时候,你们行使过一次吗?据我所知,全市有几十个企业应该破产,顶你们根 本不敢行使法规,这件事我倒想反问问您这个大主任!”胡鹏没有动气,十分平静 :“嗬嗬,你倒以攻为守了,不是说不动气的吗?看起来呀,人就是人,世俗的人 哪。”于松涛更来火了:“事情在你头上你可能会跳得更高!主任,告状信,匿名 信,仅是一面之辞,你如果全信他们,就不必我我来,直接定罪好了。”胡鹏也沉 不住了,大声地:“我找你来不就是核实情况,为你解脱的吗? 再说,无风不起浪,你就真的是完人,没有一点儿缺点,错误?!这些信件就 真的不值得你正眼看一下?!”于松涛哆哆嗦嗦地坐下了,掏掏兜,怎么也没找到 烟。 胡鹏黑乎着脸,将烟和打火机扔过去。 于松涛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烟点着,匿名信、匿名电话似乎是深圳的一道特菜, 来深圳求职的大批优秀人才中,居然夹杂了一些猥琐、肮脏、没有德行、无知愚昧 的小人,在他心目中,那些只敢打匿名电话、写匿名信的人只配当阴沟里的蛆,根 本不值得用肉眼去看一眼,为什么胡鹏会对这些破玩意儿感兴趣?报复,这是可怕 的报复,想到这里,他倏地挺直了腰板,将一口烟分成好几段吐出,吐得阿娜多姿, 吐得委婉缠绵,那分明是在告诉胡鹏,自己根本不在乎他所那么看重的“炮弹”, 在沉默中他静静地玩味火烧胸口却更要把它压下去的滋味。 还是胡鹏打破了沉默:“我十点钟还有个会。”嗬!下逐客令了,于松涛“唰” 地直起身,说了句:“对不起,打搅了。”响亮地走出了门,走出大约五步远,他 听到身后的门被“咣”的一声,重重关上的声音。 于松涛昏头昏脑地上了车,司机问:“回集团?”他答了声:“随便”,司机 只得以最慢的速度,思索着随便到哪里。这辆可怜的公爵车吱吱扭扭,很委屈地在 不太光滑的马路上颠簸,似乎是老马识途,尽管是随便,它还是扭回了集团的门下, 于松涛也只好不情愿地摁亮了上十一层的电梯。他突然憎恶起这一切,董享长也好、 总经理也好,看上去那么眩目,实际上不如一堆狗屎。上面说你是黑,你就得是黑, 有权势的人想把你整下去,不过像捏一只乳鸽般不费力。幸亏江市长对他一贯理解, 否则他那些眩目的桂冠说不定早被那些觊觎他宝座的人瓜分了。 一想到回到办公室又是一大堆人求见,一大堆文件等他去签意见,心中不免一 格愣。过去,他曾羡慕过这种权力的威风,就像小时候羡慕能买得起鸡蛋卷吃的同 学,如今,这鸡蛋卷吃的倒了胃口还要强吃,才知道鸡蛋卷并不见得美妙,但是, 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鸡蛋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与鸡蛋卷过剩相比,他挑前者 还是后者?想来想去,鸡蛋卷还是不能没有,咳! 人哪,没有自甘寂寞的。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来,胡鹏这条线不能扯断,他 手中握有不大不小的权,分分秒秒都可以卡自己的脖子,何不化于戈为玉帛? 他没走正门进办公室,而是绕会议室,从一扇许久未跨过的小门进了办公室。 光是开那把生锈的锁就开了一头汗。一进办公室,就发现许多的文件之上压了一个 清秀的信封,冰莹,是冰莹的信!他一个大步迈过去,抓起信,就像沙漠中的干渴 者抓起一杯水般的贪婪;冰莹的信总是非常及时,好像她掐准了丈夫的心情、总是 会在他沮丧时给他一缕安慰。 大令: 我最近读一本书名叫《荒漠甘泉》,作者考门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亲 自尝受过各种痛苦的煎熬:孤独、绝望、伤心、无助,但考门夫人凭着对主的一片 爱心,渡过了人们难以忍受的苦海。情况如书中“序”所介绍的: 约八十年前,考门夫妇到日本和中国传道,工作不久,考门先生心脏病发,情 形严重。考门夫人随侍病榻达六年之久。在漫漫荒漠中,她俩从未绝望过,只是 “依靠那和华,以那和华为可靠”,如圣经中所指出的“这样的人有福了. 他必像 树栽于水旁,在河边扎根,炎热来到,并不惧怕,叶子仍必青翠,在干旱之中,毫 无挂虑,而且结果不止。”此书已再版七十一次,被译成十二种文字、风行全球, 不论是纽约的摩天大楼,还是伦敦东区的贫民窟中、澳洲辽阔的草原或非洲炎热的 矿区,到处都有人在汲饮着这股清凉的甘泉。 大令,我读这本书已达爱不释手的程度,是不是我与上帝耶和华有缘份(一笑)? 甚至不舍得一气读完。考门夫人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心理学家、思想家,更是一 位圣人,如果世人都有她的胸怀,她的耐受力。她的爱心,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美 好! 我将体会最深的几段文字摘给你看看,希望能在你的荒漠中出现一股清泉: “最浓郁的香气,往往出自受压力最紧的香料;最精美的玉石,受匠人琢磨的 时间最长;最贵重的雕刻,受凿子的敲打最多。 最宝贵的灵魂,受苦难的试炼最大。 “有时,在你的生活中,神也把你猛击一下。于是,你痛哭、流血、灰心丧志, 你觉得那一击实在是击错了,可是,你错了,在神的眼中,你是无价之宝,他是琢 磨你的宝石匠。……若没有神的应允,你绝对不会遭受任何打击。 “有两个画家,相约画一幅画,以表达安息的意思。第一个画家画了一个湖水 清澈、波平如镜的大湖……第二个画家则画了一幅瀑布,飞流直下,水声如雷,水 面上垂着一棵小灌木的枝子,枝丫上掘着一个鸟巢……巢里安睡着一只知更鸟。 第一幅画只能表达停滞,第二幅画才是安息。”“……如果神指定你要受试炼, 那我就该恭喜你,因为他已把你留在一个特别的地位。”“……若没有那块丑陋光 秃的黄土,就得不到收割禾稼的欢乐……神是我们心里的农夫,他常常来耕垦我们 自以为美丽的心田,留给我们一片光秃计厌的光景。但我们一定要忍耐着,因为这 只是暂时的痛苦,前面才是丰富的收获。”“他(神)的安静不是(对恶人)默许, 他的缄默更不是同意,他原是在等候适当的时间,在恶人的阴谋快要成功时,才起 来用灾祸毁灭他们。”啊!大令,想抄录给你的太多太多. 不知你读了有什么感受? 会不会像我一样激动?(也许我同神有点特殊的缘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加 入你心所不容的基督教,因为我永远只属于你。我只是十分欣赏基督教的处世哲理, 它会使人在逆境,困苦中充满信心。怪不得我认识的几个基督徒的朋友生活虽不富 裕,但气色都那么好,精神状态总是向上的,可能是爱主之心非常充实的缘故吧。 这几天我常常在想,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为自己?为朋友?为事业? 为虚名?为金钱?为爱情?得出的结论:是,又都不是,是与不是之间,就像 艺术作品。奇怪,当我想通了,我突然变快活了。过去,接不到你的信我会哭,听 到人家在背后骂我会气愤;书稿被退回我会吃不下饭,现在不会了,得到得不到都 很平静,也许这就是基督的境界。人活在这个纷乱的世上必须学会调整自己,阿Q 精神不能完全消灭。你应该学学我,你看,世界本来是美好的,不要在乎季节的冷 暖,人情的厚薄,当我想你又找不到你时,就会对自己说:“分离是壮美的,酒酿 得更浓,喝起来才更有劲。大令,我成熟了,是不是?吻你,你的小鸟。”于松涛 板结的眉头松动了,那些告状信,匿名信,胡鹏拉长的面孔就在霎时间突然变遥远 了。他轻轻拍一下那雪白的信笺,就像拍一下冰莹那圆乎乎的小脸,立即将自己的 气理顺了。当他将信套进信封,才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封信,急忙抽出展开。 大令:上封信写完还没去发,我就收到了一个久违了的朋友的来信,你猜她是 谁?还记得约我去宁波,上普陀山的谢小姐,那个写作个体户吗?她已打入深圳三 年了,而且发了大财,在深圳专搞房地产。她从建筑商手中包下一整幢星福花园, 马上炒出去,就在交定金的期限内,挣了一个亿。妈呀,一个亿!我都不敢相信, 等于她自己一分钱未花,钱就滚滚而来。大令,我实在想象不出这钱是怎么流进她 的腰包的,她说她又完成了一个自传体的小说《从贫家小妮到亿万富婆》问我们出 版社要不要?不过这次她不想自费出书,她估计这本书肯定挣钱,而且她身价不一 样了,写作水平也上了一个新档次。不愁没人要,只不过看在我是她入门的第一个 扶植人,她希望仍与我合作,并邀我这个月之内去一趟深圳,路费、食宿她全包。 大令,这个机会太棒了,我打算去一趟,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想与你聚聚, 明天我就去找总编,争取由我们来出这本书,争取早日成行。事情有眉目时,我会 给你打去电话,不过这次可以不要你来广州接我,谢小姐会派人、派车来接我,她 是一辆大霸王的车,说是长途旅行相当舒适。你接信后给她打一个电话去,通报你 的身份,告诉她我基本定了去深圳,具体时间和班机由你转告她,她办公室的电话 是534788,手提电话是9006338 、呼机是66366 呼3848,连电话号码都咄咄逼人, 一副走运的架式。咳!人哪……大令,你快给她打电话吧!爱你的小鸟又及。 于松涛马上给谢小姐办公室打去一个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说:她去 香港了,约三天以后回来。于松涛问:你贵姓,那男人说姓朱。于松涛猛然想起冰 莹曾告诉过他,谢小姐有一个比她小许多岁的小情人,会不会是他?放下电话,于 松涛一高兴,立即果断地拨响了胡鹏的电话:“喂,主任吗……我是松涛……我想 明天是星期天,约你出来吃早茶,肯不肯赏光?”对方的回答是:“对不起,我没 有吃早茶的习惯,”听那口气,脸肯定是板着的。 于松涛依然热情:“我当然不好勉强。不过,你来不来我都等你,一直等到店 里收摊,记住,竹园二楼粤菜厅。九点半开等,欢迎怡芹和平平一起来!”对方没 有说去,或是不去,沉默片刻,胡鹏先扔下电话,声音不太刺激,比起那一声“咣” 的关门声要柔和多了。 于松涛心想,有门儿。 第二天,于松涛等到十点钟,胡鹏那胖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餐厅的门口,他表 情严肃,倒像是来赴鸿门宴的。于松涛心想:这老家伙,越来越像官儿了。于是, 借着早茶之便,他二人拉开了交战的帷幕。 于松涛:“我想了三天三夜,觉得那些告状信、匿名信对我不是坏事,我应当 感谢那些用恶意的眼、善良的眼、白眼、冷眼盯着我的人,他们在提醒我,要不断 地完善自己…… 胡鹏哈哈笑起来:“你自己不是也曾经以各种眼光盯过别人吗?”“盯谁?” “我!”“你……还记我的仇?”“早就淡了。”“那么你现在是用什么眼盯我呢?” 胡鹏又是一笑:“兄弟的眼。”“真的?”“我的可爱之处也是可恨之处,就是不 会记仇。”“那么好!”于松涛兴奋起来:“我想求你帮我完成一件事。”“什么 事?”“让我下属的那个云翔破产。”“你想让我当恶人,你当好人?”“我是不 得已,只想借你一臂之力,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的主管部门。”胡鹏摇摇头: “你这是第三起了。”“怎么?还有其它企业的主管求过你?”“看起来,你们这 些老总不好当啊,自己想宣布自己下属企业破产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无感慨地: “我们深圳这一片土地啊,交织了多少种思维,多少种意识,多少种观念啊!” “这么说,你同意了?”胡鹏自信地:“政企分离政企分离……你们这些当老总的 实用得很,一到我们要过问你们时你们就高喊政企分离,一到你们有求于我们之时 就高喊:你们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不能见死不救,那么我们呢?我们成了什么? 成了一块补丁,没用时被扔在一边,你们要用的时候就不管我们痛不痛,大针 小针往我们身上扎,直到把你们的洞补好……唉!中国的企业家啊,可以说还是个 儿童,拿着父母的钱买糖果吃,闯了祸就到父母面前求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于松涛吃惊地听完胡鹏的一席感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主任,中国的企业家 恰恰是在没有父母铺路的情况下自己摸索着闯过一道道风险,史无前例啊!从经济 规律、到人际关系,到劳动分配,统统是前所未有的,没有可供参考的系数……” 胡鹏打断对方:“如果你的新亚没有原来国营企业的底子,没有银行贷款,完全靠 你自己去筹集资金,从无到有,你会是现在这种于法吗?你敢于在没有摸清人家底 细的情况下就掏自己的腰包去给他贷款吗?你敢不问何年还清欠帐就一个项目还没 见效益又上另一个大项目,贪那么多,不管自己消化能力如何……”胡鹏在对于松 涛的经营方式提出批评了,于松涛听得心简直要爆炸了,胡鹏怎么知道自己不问何 年还清欠帐?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消化能力?怎么知道自己对合作一方不向底细…… 但眼下他无法一一反驳。胡鹏不过是借早茶之机发泄对自己的仇恨,也许根本不会 帮助自己解决所遇到的问题。他是烧香找错了门坎儿。想到这里,于松涛强作笑容, 说一句:“主任,实在不好意思,大星期天的,扰得你不能在家休息,我知道你也 很为难,你能来这里,我就领情了……”胡鹏一瞪眼:“又来了又来了,你总是错 误估计别人,你以为我没事干跑到这儿来瞎侃两下消磨时间?你不要一听批评马上 就戒备森严,我不过说几句你不容易听到的话而已。”于松涛不摸底里:“主任, 你……我并没有……只不过是……”“算了算了,言归正传,宣布云翔破产的事, 明天我同你一齐去见深圳人行副行长孟明非。”“孟明非?!人行副行长?那个盛 气凌人的小青年?”“人家提升了,刚刚提升,你过去不是很佩服他的吗?”“噢 ……真是……有缘。”于松涛本来是想说冤家路窄的。 宣布企业破产银行是重要的一方,有胡鹏这块牌子打头,于松涛可以省很多心, 倏然间胡鹏在他心目中又变得可爱起来,他不得不承认,人的感觉是十分自私的, 判断别人的好与坏基本上是围绕着对我怎样,没办法,人一生下来就带来一个我, 他(她)的一切本能全是为我,人之初或许应该是性本私。 当于松涛送走胡鹏回到家里,不由又捧起冰莹的信,这已是第五次细读。 冰莹的信才是他荒漠中的甘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