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胡鹏带着一种类似半醉状态的飘逸和满足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往挂历上画了一 个圈。 平平问:“爸,你画什么日子?”“好日子,值得庆贺的日子!”他情绪颇高 :“女儿. 今天星期天,准备给爸做点什么好吃的?”女儿惊道:“你刚吃完又饿 了?”胡鹏不屑地:“于松涛这顿早茶我只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其它的东西我连 筷子都不伸一下。”平平问:“为什么?”“我不稀罕这顿早茶。”女儿揶揄地: “于是你就故意显示一下绅士风度,表示你不为一顿早茶所动。”胡鹏点起一支烟, “嘿嘿!于松涛这小子他求我的时候也是一副低三下四的笑脸。哈,他以后求我的 日子多着呢!”段怡芹故意:“你别帮他,看他怎么办?”说罢,向平平挤挤眼。 胡鹏呷一口酒:“妇人之见!我这个人就是十足的大丈夫气,我拉了他一把, 你看他高兴的……他于松涛不过如此。”说罢哼起小曲,“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 爱你有几分……”平平和段怡芹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笑什么?我不是傻子,我杀回工业界,占这个位子,心里就预感到于松涛肯 定会有事来求我,他不是傲吗?傲就别来求我呀,哈,看着他那副尴尬样,我心里 真痛快,痛快!”他又哼起曲子:“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平平:“爸,其实,你的报复心很强,不过与别人表现形式不一样。”胡鹏抬 起得意的脸:“怎么,你们嫌我太善良了不是?我是看火候!该善则善,该狠则决 不手软。这些年我上上下下,坷坷坎坎,官场商场全经历了,我懂得怎么去跟人打 交道,对于松涛,我会虚虚实实,好好坏坏,让他怕我,摸不透我,收拾他,小意 思。”说罢又唱起来:“轻轻的一个吻……”段怡芹十分不习惯丈夫得意时的絮叨 佯儿,她宁愿看丈夫表情严肃、寡言少语的样子,拉着女儿躲进厨房做饭去了。 胡鹏的妻子和女儿在厨房里偷偷议论起他来了。 平平:“妈,我爸这个人是又可爱、又可气,总想报复仇人,可真到下手的时 候他又软了。”段怡芹为丈夫说了句公道活:“你爸这个人会记人一辈子的仇,可 从来下不去手整人,这就是他的悲剧,他会一辈子耿耿于怀,一辈子痛苦。”“妈, 我觉得我爸玩不过于叔。”妈妈沉吟片刻:“你于叔变了……他才是聪明过人,我 发现他能利用自己,利用朋友,甚至利用仇人来壮大自己。”女儿高叫着:“棒! 这才是现代人……那么他以前呢?我是指你们…… 你们年轻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 段怡芹倒乐意向女儿倾谈,自从那一次女儿向她挑明了她和于松涛年轻时的浪 漫史以后,段怡芹与平平之间的关系多了一层内容——友情。她俩有时会像朋友一 样谈一些隐私,比如平平会告诉妈妈,黎少荣吻了她,妈妈会告诉女儿,很早以前, 于叔也吻过自己云云,妈妈还会提醒女儿,不要同男人过早有性生活,男人太容易 得到就会对女人失去神秘感,就会淡漠原先的尊重感……这些话题过去她俩从来不 谈,如今禁区打破了,段怡芹倒觉得用谈心的方式不时提醒提醒女儿胜过单纯的指 责、说教。 “妈,你说呀!”女儿等得不耐烦了。 “那时候……你于叔是优秀团员,支部书记……你想,他能牺牲自己的爱情去 成全别人,该多高尚、多纯洁,他这个人哪,适应性很强,在什么年代就会成为什 么年代的模式。”平平叹口气:“妈,不得不承认,于叔比我爸优秀,我倒很佩服 那些在任何时代都会把握时代脉搏的人,我爸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搞政治,只适合干 技术。妈,如果于叔和爸又斗起来,你站在谁一边?”妈妈为难了,想了半天才轻 轻地:“当然还是你爸,他毕竟是你的爸爸呀!”女儿啧啧地:“妈,你在各种矛 盾中都能理智地平衡自己,我也佩服你,你是新时代的人又是旧时代的人;你是传 统的女人,又是内心矛盾的女人,你是冷漠的女人,又是炽热的女人……”“平平!” 妈妈有些恼怒地打断女儿:“你怎么变得没大没小……”女儿嘴快地:“你不是说, 我们也是朋友吗?你不让我说想说的话?其实,妈,你也爱听,肯定!谁愿意成天 听与自己不着边际的说教?”说罢,女儿勾住妈妈的脖子撒开娇了:“妈,我的好 妈妈……”妈妈只好在女儿屁股上拍一巴掌,表示同意,她突然想起了女儿很小的 时候也是这样死死地勾着她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上幼儿园,她急得横下一颗心,往 女儿的小屁股上“啪啪”拍几下……啊!日子过得太快了,她可爱的小宝贝已经大 到会看透妈妈的心了。 她突然感受到,这个世界上只有女儿实实在在是属于自己的,这种属于是渗透 到呼吸里的任何人剥夺不走的。至于丈夫,她不敢说魂和体是不是游离的…… 胡鹏没有了诉说的对象,自己瞎激动一阵,突然兴味索然,坐在沙发上愣神。 于松涛要置他于死地,而如今,他只用小钝刀在于松涛的肉皮上划着玩,不但没划 出血,也许对方连痛感都没有。一个企管会的主任有多大的权,充其量过一下嘴皮 子瘾,只有那些急于批公司的人才匆匆忙忙陪着笑脸到他这里履行程序,请他在那 些可行性报告上签上同意两个字,如今这同意二字泛滥成灾,说它值钱它价值连城, 说它不值钱它不如狗屁,公司多如牛毛,它本身已无足轻重,那“同意”二字何以 会举足轻重?如果在内地,他这个主任还真够威风一阵,在特区,他只能是打杂的 或者说新潮点儿,是高级打工仔,为政府打工、为那些企业家打工、为那些用得上 他的人打工。他就算于得十分优秀也不过如此……他越想心情越沮丧,甚至怀疑自 己匆匆告别海港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坚定了帮于松涛促 使云翔破产的想法,这件事还没有人敢做过,也许他的作为也就在去做一些别人未 做过的事。特区的机会就在于有许多的第一还是空白,需要有勇气的人去填补,于 松涛这小子实际上是在促使他去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又兴奋起来,焦躁地等待 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八点钟不到,他和于松涛就去堵孟明非的办公室,听人说,孟明非对新 事物一贯采取支持态度,胡鹏心想,说不定这位年轻的新行长一听他的设想会拍案 叫好,事情成与不成全在这位年轻的副行长态度如何了。 孟明非,这位眉眼长得清秀的典型广东靓仔出现时,胡鹏发现他额头上多了几 条皱纹,比起六、七年前似乎更有风度更有魅力了,当他听完于松涛和胡鹏的述说 以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中带着几许认真的思索和谦虚的判断,不像过去那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令人想收拾他一顿,胡鹏心想,这后生仔经过这么多年的折 腾变实际了。 孟明非倒是很痛快,对眼前二位企盼帮助的老相识:“不错,云翔的确是该破 产,不过,眼下不行。”“为什么?”胡鹏问。 孟明非:“他们欠债累累,如果宣布破产,抵押全部资产,不够还工人工资欠 款。”“你的意思是……”胡鹏问。 孟明非直率地:“恕我直言,他欠我们银行三百万,我们不能不考虑银行的利 益,也就是国家的利益。”胡鹏老练地:“明白了……如果不破产,对债主、银行, 都留有一线希望。”孟明非:“我这个人很直,希望你们能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 人行有差不多一个亿的贷款到期收不回来,我们也心急如焚啊!”胡鹏和于松涛相 视木然。 就这样,仅仅十分钟的光景,胡鹏和于松涛又回到了那条他们起码走过几千次 的深南路。 于松涛苦笑着看着胡鹏:“如果我像云翔病人膏盲,我宁愿来个安乐死,也不 愿拖个苟延残喘。”胡鹏没接茬,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个人,很难讲话, 我跟他打了几次交道都不乐观,满以为这次他会大力支持……”“你是说孟明非?” “一个难缠的人。”“我倒觉得他相当精明。”胡鹏看着于松涛,突然笑起来: “咱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冤家,看问题总是在矛盾中扭合的。”“这才够劲!”“你 又该自诩是先进,我是保守?”“随便你怎么想,我心里是无愧的。”“我这个人 最不愿扯旧帐,我们之间新帐还结不清呢。”“新帐?”于松涛一愣:“还有什么 新帐?”“老兄,你下属几家公司有逃税之举,你知道吗?”“知道!”于松涛很 爽快:“新兴公司盈利以后买了房子,上报利润减少,为这事我正在查它,我们自 己有能力消化。”“还有凯华三洋……”“凯华三洋电视机的产品税,交的是增值 税,对不对?”于松涛嘴不饶人。 “你也打算处理一下?”“恰恰是我们同意他们这样做的。”“你同意……” “他们进口零件已经交了税,组装成产品,当然可以只交增值部分的税,这是合理 的!”“还有你的新亚佳华……”“他们的SK2300 计算机是高科技产品,又是新 产品,而且出口创汇率高,又是部优省优产品,合理合法可以不上税。”于松涛对 答如流。 胡鹏眯起眼:“你倒会钻空子,把我们的税收制度研究透了。”“问题在于, 该交的我统统交了,可以不交的,我当然要钻空子,你认为是非法的,那么你再进 一步完善制度,我们是按制度办事!”胡鹏被驳得哑口无言,压着火:“你这个人 一向孤芳自赏,摸不得碰不得。那么好!我事先告诉你一声,下星期我们和税务局 要对你们集团进行税务大检查,你是碰得碰不得也好,都请忍耐忍耐。”于松涛长 叹一声:“妈呀,又要大检查,我们的精力全花在应付这些事情上了。”“对不起, 这不是我的主意。”说罢,胡鹏欲走。 “等一等,请告诉我,是什么人,总不让我安宁?我的时间和精力要用在正道 上!”于松涛愤怒地叫起来。 胡鹏回过头:“我们做的事恰恰也是正道。”说罢,扭过脸大步走上了自己的 小车,对司机说:“回单位!快!我还有个会。”他的车像一阵风一样“呼”一下 就飞走了,他甚至感觉到于松涛被愤怒憋红了的眼,不由一阵过瘾的畅快,姓于的 小子没人敢碰他,他胡鹏恰恰不缺这点儿胆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