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天,阿兴戴了副大墨镜,找出了一身好多年前当工人时穿的低档衫裤,头 上低低地扣着一顶太阳帽,他本来想回避这刺激性过强的场面,但好奇心使他步向 了那盛况空前的场所。挤在围观的人丛中,等待着那一刻…… 他感觉自己是在等着看别人怎样切割、肢解自己,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勇气冒着 毒日头,同那些散发着汗味儿的围观者为伍,摩肩擦背,踮起脚尖,看自己的热闹。 他突然有一种渴盼,盼望一场地震,所有的人全被陷进地壳里,连他自己在内。 他甚至渴盼台风暴雨雷电……然而,太阳出奇的明艳,花儿的香味今天格外沁人,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识到宇宙是这样的坚固。 拍卖房产的现场就设在甲十八幢和甲十九幢之间的花园空场上,两幢豪华别墅 均为三层,银白色铝窗,外墙喷涂,底层地面和墙饰以黑色花岗石,配以琉璃瓦顶 和围墙,三百多平方米的花园,正盛开着红玫瑰,放眼一望,翠绿掩映,点点透红, 假山亭榭,使人会以为到了公园。 《深圳市首家抵押房产公开拍卖现场》的大红横幅悬于两楼之间。 主席台上就坐着孟明非、胡鹏等有关人员。 台下的长条凳上坐满了各方竞买者,每人前挂有一块号码标记。两位公证人坐 在主席台侧。市房管局长满头大汗,声嘶力竭:“……最后,我宣布此次拍卖活动 的竞买者名单——深湘公司、深圳运输集团有限公司、深圳怡乐电子有限公司、香 港佳禾食品公司、香港乐乐玩具厂、香港多和房地产开发公司、国泰发展有限公司, 个人竞买者是——深圳纪华先生、刘云根先生、陆浩增先生,美国享特先生、马来 西亚吴国亮先生、香港方刚先生、杜锡昆先生、朱丽华小姐、江锦萱小姐、金盛先 生。”坐在观众席上的于松涛一愣,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向前排竞买者的背影投去, 凭感觉,他知道了那位背影丰腴而不失苗条,一身粉衣粉裙者是江锦萱,禁不住与 主席台上的胡鹏眼神交了一下锋。两双眼睛都透着对那香港女人的无可奈何。连夹 在围观者中的阿兴也向那女人投去惊讶的一瞥。 电屏灯亮起来,各路摄影记者、新闻记者纷纷举起相机、摄像机对准二十来位 竞争者,一时间,掌声爆起,观众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欢迎。 阿兴凶狠地看一眼身旁的鼓掌者。眼睛却不由又转向江锦萱,奇怪她有如此灵 敏的嗅觉,深圳的热闹她场场不落。 房管局长:“现在宣布两座别墅的底价,今天先拍卖甲十八号,底价为一百五 十万元。”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掌声。 当拍卖开始,竞买者纷纷举起竞价牌,电视台、电台、新闻单位的镜头又一次 对准了他们。竞买者的标价从一百六十万到二百二十万。一张张认真严肃的脸上淌 着紧张的汗珠,仿佛是在赌桌上下大注。阿兴奇怪地发现,只有江锦萱一动不动, 像是专程来观战的,她的竞价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粉笔的划痕。 第二次竞价又开始了,场内的竞买者举起报价牌的已为数不多,二百五十万, 二首五十一万:二百五十二万……阿兴感到昏眩,忙挤出人丛踱步到大门外人少的 地方,点起一支烟,手有点抖,突然发现侧面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不禁 一愣:“阿……阿香。”阿香——这位与阿霞一起从湘西到深圳来闯世界的湖南妹 仔,那年闯到了阿兴的手下,阿兴占有了她,却将她视为商女,她的乳房和小腹经 常被他掐得青青紫紫,当着她的面阿兴也敢骂她臭女人,臭鸡,他将阿香的自尊剥 得光光溜溜,阿香忍无可忍,终于在有一天,携购货的两万元一走了之。从她那快 露屁股的短裙、红得像吃了死耗子的嘴判断,她的职业可想而知,阿兴以蔑视的目 光打量着她,她也以同眼的目光还击阿兴。 阿兴强打笑容走上前:“来看热闹?从报上看到的消息?你还不知道这房就是 我阿兴的吧?”阿香不耻地笑一笑,扭头就走。 “等一等,阿香小姐。”阿香回过头,用眼神追视阿兴。 “还那么不爱说话?你变多了,胭脂盖不了你的皱纹。噢!可惜,多靓的一个 妹崽……如果你不跑,继续同我干,也许还那么美。看见了,我这两幢别墅多美, 你要是不逃跑,也许就是你的了,你怎么总错过财神?!拿去两万够干什么?”阿 香咬住嘴唇,半天蹦出一句:“我不稀罕你的臭别墅。”“你这么虚伪噢,其实你 好看重金钱,还要装出高尚的样子,只有我清楚,你现在心里好后悔,那么爱钱就 是不够精,傻傻的贪几个小钱……可惜……怎么样?在新都还是远东?在伴舞还是 陪唱?一天起码五百块吧?”阿香:“你说够了?!你的房子被别人拍卖了,好极 了!你一肚子的气只能往我身上发,其实我才最清楚你,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心里在骂,在哭,在发狂!你明天就会去死!”说完扭头跑了个没影。 阿兴把牙咬响了,心里骂着:“臭鸡婆,你死绝种!”他又踱回会场,此刻拍 卖进行到白热化。已有不少买家退出了竞价,他们抗不住酷热,退了场,会场上只 剩下五家买主,江锦萱是最稳当的一位,她的竟价牌上仍然没有一丝划痕,阿兴心 里纳闷,她是来干什么的? 当报价到二百五十五万时,有三家停止举牌,两位香港买主虎着脸退出会场, 后背湿了一片。 拍卖人问:“有人加价吗?”江锦萱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应价牌,上面是 二百五十七万。 仅剩的另一方竞买者头上冒着热汗,没有敢举应价牌。 拍卖人问:“还有人加价吗?”三分钟过去了,拍卖人大喊:“二百五十七万, 十号中标!”一锤定音,全场响起了风暴般的掌声。 江锦萱起身向人们点头致意,记者立刻包围了她。 一女记者:“我是香港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节目主持人,请问江小姐,你对这次 深圳拍卖抵押房屋有何感想?”“你作为香港公民,战胜了其他对手获得中标的荣 誉,此刻是否感到很得意?”“我是深圳日报记者,请问这幢别墅拍卖价到二百五 十七万元,你认为价格是否合理?”江锦萱以贵妇人兼女英雄的风度,回答着这些 浅浅的问题,她挺直了细细的腰,那突出的胸部勾勒出了她比历届香港小姐还要诱 惑的线条,阿兴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想起上次他去找她想与她联合对付于松涛, 却碰了一鼻子灰,从那天起,他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这位有骨气的女人。那么,这 次她来参加拍卖,是想为自己买房还是想炒出去赚钱?是用自己的钱来买还是男人 送她的钱买?是想抬高一下自己的身价还是想报复一下自己?这个很难让人捉摸透 的女人在阿兴心目中像一团朦胧的雾。一会儿显得遥远,一会儿显得垂手可触;一 会儿显得形态狰狞,一会儿显得仙姿飘逸,这团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雾如果缠上了哪 个男人,一定能把男人的魂挤出躯壳,这是个多么可怕又是多么诱惑的女鬼!阿兴 见江小姐冲出记者的包围、匆匆奔向自己的汽车,不由产生一种冲动,迎她而去。 当江锦萱正开车门时,一个男声叫住了她,她抬起头,对眼前的男人打量一番 :“你……是谁?”阿兴摘下墨镜,摘去太阳帽。 “啊……你……”她认出了他。 可阿兴笑得很难看,伸出手:“祝贺你。”江锦萱没有去握那手,“有什么好 祝贺?”“我的财产变成了你的财产,当然应该祝贺。”他执著地伸出手。 江锦萱一愣:“你的?”她勉强握了一下那手。 “你很健忘,我的大名你总记不住,你的大名我可是在八年前就记住了。 这房子能落在你手中,我感到荣幸,说心里话,我崇拜你!虽然你伤害过我… …”江锦萱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人喊起来:“看!那就是房主,黄兴。”立刻有人 围上来,不少记者也凑上来,江锦萱趁机离去。 “我是法律报记者,请问,作为房主你对这次拍卖是什么心情?”“我是香港 电视台的,请问,你的心情是否很沮丧?”“我是特区时报记者,请谈谈你对拍卖 自己房产是支持还是抵触?”阿兴的眼睛突然遇上了不远处的于松涛,他的话题由 此开始:“云翔公司是新亚的下属公司,如果这次拍卖房屋能为新亚带来好处,我 是十分心甘情愿的。”他为自己救世主一般的大度而陶醉。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新亚的老总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曾经当 过凯华的工人。”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于松涛,似乎在说:于松涛,你这个国营大 企业的老总肚量如何?能比得上个体户、暴发户黄兴吗?他在用眼神追逼的同时, 一张嘴在唱着动人的调子:“我曾在凯华做过错事,当时的于副总没有原谅我,开 除了我,从那一天起我懂得了自强,这些年我风风雨雨,什么苦都吃过,我有了钱, 买了别墅,全要感谢当年于总赐给我的逆境,这是真心话,我佩服干松涛这种真正 的男人。败在我佩服的人手下,我是心甘情愿的。”阿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说出 这一席铮铮话语。他感觉到于松涛和胡鹏那诧异的神情,心中溢起了自信、宽容、 谦和交织的情潮。当掌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时,他真感到快出不来气了,有一个 声音似乎在对他说,黄兴,你今天才算站起来了。有个后生仔一起哄,人们上前将 他抬起,他被抛起来,又落下去,有一股咸咸涩涩的水涌上了他的喉头,他用六百 万的高价,买来了飞上去又掉下来,掉下来又飞上去的失重感,他感到自己每一条 神经都错位了,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起竟辨不出自己属于那一种。 好容易捱到起哄的群众兴味索然,慢慢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像棍子一样插在 被西斜的太阳拉长了的一大片玫瑰花的阴影下面,他才意识到被热闹撑饱了的空间, 突然人去影逝,剩下来的那份寂静相当瘆人,好像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只留下望不 到底的死一般黑的深渊,不由打一个寒颤。 阿兴最后一次在院里走走,看看,捧起一朵盛开的玫瑰,刺扎了他的手,心里 阵阵作痛,突然,他抡起拳,往墙上狠狠一捶,他的眼眶湿了…… 一个老妇人来打扫卫生,边扫地边对阿兴说:“先生,我要锁大门了,请你出 去了……”第二天,各大报小报争先恐后地登出醒目的头条新闻,那些黑色的大标 题带有极大的煽动性: 《我市首宗抵押房产公开拍卖昨日举行》 《抵押贷款房产拍卖群众称道》 《债拖不还,诉讼法律》 《抵押私房公开拍卖影响深远》 《香港女商江锦萱一举中标引起轰动》 《抵押贷款房主黄兴表现良好》 黄兴在一夜之间居然也成了深圳的名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