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黎少荣钻进了新亚人才培训中心派来接他的皇冠车里,脑子里还在想着昨天于 松涛找他谈话,缓解紧张的情景,于这个人的确老练得很,他能抓住你,你永远抓 不住他。当你恨他艰得咬碎牙时,他会给你一个台阶下,然后塞给你一块糖,让你 顷刻间化恨为爱。甘效大马之劳;当你自我感觉良好时,他工会一棍子挥来,打得 你连自信都没有,恨不能一头撞到他的身上。他是个了不起的政客、文明的杀手… … “喂,对不起,你那边门没关好。”是女人的声音。 黎少荣这才意识到司机是女的,忙将门重新拉严,一扭头,正想搭讪两句,却 愣住了,开车的是阿霞,他感到意外“:阿霞……小姐,怎么你……”阿霞拿出驾 驶本晃一下:“我有这玩意儿一年了。是黄校长让我来接你的。”口气十分不热情。 “你……还在培训中心学习?”他发现阿霞脸上健康的红晕几乎要挣破皮肤。 “快毕业了,三年了!”她感到了对方眼神的异样。 “我今天讲这一课是给你的班讲?”“三个毕业班合起来。”“噢……”黎少 荣觉得阿霞比较古怪,不擅应酬,请他来讲说,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真是个嫩雏, 只好默默地感受着身边一束青春的光影。 阿霞板着脸,像机器人一般将幸开到培训中心,停下车也不管黎老师感受如何, 径自向大课教室走去,黎少荣只得悻悻地跟在她后面,穿走廊、过天井,阿霞那健 壮的背影、飞快的步伐,使他有些亢奋,他被运动员式的敏捷和鲜活所感染,生出 了一股力量,想唱、想蹦。却原来,青春,活力,都富有传染性,你整天伴着病殃 殃的人,自己也会变得虚弱,你身边的人开朗活泼,自己也会心情豁朗。 当黎少荣到达课堂时,满满一屋子百多人已齐齐坐满,黑板上写着六个大字: 股份制与股票。学生中有一半以上的年龄超过他。讲好了是随便座谈的,怎么变成 做报告了呢?他略有紧张,一眼看到阿霞那黑乎乎的眸子向他投射的带有镇定作用 的一缕炽热的光,顿时心口熨贴了,像皱巴巴的衣服遇到了熨斗。过了许久以后他 还能清楚地记得阿霞那很明亮的一瞥,连阿霞自己都不知道那亮晶晶的一瞥包容的 什么内容。人类的下意识将她的恨、怒、爱、怜、盼、灼、焦、气……万种心绪拼 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大拼盘,于是,便有了那目光投篮的一幕。凡是能接触到这种 眼锋的异性,不是被灼伤了就是被激励了,黎少荣是后者。往往女人在某一瞬间发 射给男人的强有力的短波,会使男人的命运为之改观。黎少荣一边讲课,一边却隐 隐地玩味着那个脸红扑扑的女孩眼神中的意韵,以致他讲得兴奋、忘情,直到有人 举手提问,他才将自己的情绪从醉迷迷的飘忽状态中拉回来。 有人问:“股份制姓资还是姓社?”黎少荣侃侃而谈:“我认为,股份制既不 姓资也不姓社,资本主义可以利用它繁荣自己,社会主义照样可以利用它繁荣自己, 这是一种跨越社会制度的资本永动机制。”阿霞突然举手发言:“如果资产都掌握 在股东手里,这不是私有制吗?”有小小的骚动。 黎少荣专注地看一眼阿霞,“提得好,我来解释:比如要改造一家国营企业, 首先要评估资产,如果有一千万,那么作为国家控股不能低于百分之七十,职工和 社会集资顶多三百万,既然企业法入股不能少于七百万,所有制的性质就不会变。 马克思说‘股份制是对私有制的一种扬弃”。因为作为人对生产资料有四种权利: 占有权、处置权、支配权、使用权。买股票,作为股东只有占有权和处置权,而没 有支配权和使用权,从根本上讲,由国家使用和支配个人手中的资金,自然是对私 有制砌一种潇洒的扬弃……”课堂活跃起来。 学员们纷纷举手要求发言。 阿霞提的问题最多,最难回答,倒使黎少荣对她真正刮目相看,联想到那次在 吉村面前她为自己挥毫解围,骤然为这个过去乡气很重的女孩的聪颖而折服,聪明 的女孩甚至比漂亮的女孩更能搅乱智慧型的男人。黎少荣觉得自己的回答中涌动着 被异性翻搅起来的卖弄和炫耀。他的眼神开始大胆地去骚扰那红扑扑的粉脸…… 两个小时的课程在精采的答对中结束了,还是阿霞去送他。一股青春的气息又 开始包剿他。奇怪,在课堂上她发射给他的那一束强光现在黯淡了,偷眼望望她的 侧影,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黎少荣觉察到这副怪诞中多了一些恩恩怨怨的内 容,一个女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热情、友好、有才华的男人施行冷处理的。他 很想问她,我是否得罪了你或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了?但尊口实在启不动,在车 到终点时,他硬着头皮提议:“我想…… 请你喝一杯咖啡,不知能否赏光?”阿霞一撇嘴,严肃地:“你不认为请一个 从农村来的,呆头呆脑,错别字连篇的土女孩有伤您的尊贵?”黎少荣十分恼火: “你……”他猛然想起了几年前那篇散文的情景,“哦……明白了,你报复心够可 以的,我惹你一次,被你报复好几次,你当人面令我难堪,当人面扒我的皮,难道 非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吗?我向你道歉行不行?”阿霞抿紧了嘴,她又得意,又过 痛,又心痛,又怜悯,她没有作答,只是将车窗前悬挂的一只小金鱼拨弄得大幅度 摆动起来。 几天以后,阿霞正式赴黎少荣之邀请,精心打扮了一番,去了新都酒店的夜总 会。 黎少荣问:“你喜欢咖啡吗?”阿霞:“凡是带苦味儿的,我全喜欢。”“怪 不得你……”“怎么?”“能吃苦耐劳,我真没想到,两年多时间,你变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过去的阿霞是什么样?”“说心里话,猛眼看你,你不起眼,可越看越 有味道。”“有什么味道?质朴味?反正人们恭维土气,不漂亮的女孩都习惯用这 种词。我已经听见十次这样的评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打心眼里觉得你有 一种青春的魅力……你的眼睛不算大,却充满了聪慧。”阿霞把一种飘飘欲仙的感 觉压回了肚里:“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慧……”“阿霞,你还不认识自己……女孩 像你这样不爱炫耀的还真不多。”阿霞不自在起来,于尴尬中伸出右手:“看,这 中指和无名指都变形了。”“怎么搞的?”“毛笔磨无名指,钢笔磨中指,指头快 变成铁板了!”黎少荣又感动又敬佩又。同情:“噢……真是的。”他突然问: “听说你认购了公司股票九千股?!”阿霞点点头,变得兴奋起来:“小红把家里 的存折全取光了,大伙兴趣可高了!你说,这东西真的能致富?”黎少荣,眨巴着 眼:“你想不想发财? “当然想,不过不义之财,昧良心之财是绝对不敢要。”“你发了财第一件要 做的事是什么?”“老家造房子,两层楼,带卫生设备。”“你老家盖一幢这样的 房子需要多少钱?”“大约两万块吧。”“有九千股做底,明年这时候,你就准备 盖房子吧。”“真有这么神奇?”“宝保的股票几年工夫已经翻了一百倍,有一个 穷得捡垃圾的老太婆,现在已经变成了百万富翁。不过股票不可能永远上升,我们 的股票一开始绝对呈牛市,以后如何,我会判断……”“到时候你可得提前告诉我, 什么时候该抛,什么时候该买,我全听你的。”“万一我判断失误呢?”“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我的神经很坚强,有你陪着我一起跌,我一点不会觉得痛。” 刚一说完,他的脸上飞起了一片潮红,立即抿住了羞臊的嘴。见黎少荣的笑容里包 孕着很丰富的意韵,心口一阵发酥,及至不敢相信会有眼前的情景。这一切来得太 突然了,一个男人,单独约会一个女人,勿需要解释,心迹已曝光。 阿霞那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崇拜与爱慕,被黎少荣的笑容鼓励得一点一点地昂 起了头,伸直了腰。她想起了一本小说里的精彩语言:得不到的爱,会被自己消灭, 却永远不会死。 黎少荣对阿霞的兴趣是突然萌生的,他不能断定自己是否喜欢她,却可以肯定 自己愿意有这样一个令心境恬适的异性朋友,同阿霞相处,你不用顾虑明天她会不 会出卖你,后天她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噘起嘴,也不用担心她会对你的穿着横竖挑剔 ;更不用担心她会不会成天利用你去为她办这事办那事,她那一双诚恳、质朴的眼 神,已经标出了她愿为朋友两肋插刀,愿为爱人奉献一切的个性。 黎少荣突然问:“你喜欢名牌时装吗?”阿霞摇摇头:“人没有知识,穿名牌 也抬不高自己,大街上有许多‘鸡’,穿的是最昂贵的法国名牌时装,难道就能掩 盖她们的肮脏吗?我恰恰喜欢最普通的T 恤,又便宜又舒服。也许等到我的身份与 名牌相称时,我自然会对它投以青睐?不瞒你说,我今天这一身套裙是我衣服里最 贵的,是去年去北京出差在蒙妮莎时装店买的,虽然不是世界名牌,但合我的身份, 我很中意。”她倒是很诚实,不虚荣,不像有的女人,总爱指着自己的衣服炫耀: 这一套是法国名牌,三千港币……这一套是意大利名牌,五千港币……这一套是香 港名牌……这一套是日本名牌……这种俗里俗气的夸张,简直是对名牌的亵渎。黎 少茉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孩,不知那位名牌小姐现今是否找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名牌 先生?他又对阿霞发问:“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看书。”“最近看什么书?” “于总送我的他太太写的《走钢丝的女人》”黎少荣欢叫起来:“你也在看?” “怎么?你也在看?”“看了两遍,写得很精采。”阿霞急切地:“我流了好几次 泪,想不到于总的太太,听说是个大美人,能写出这么有气魄的作品。我是很崇拜 女作家的!”黎少荣感叹地:“女作家大都带有神秘色彩,沧桑感,也怪,于总的 太太这么年青,却能写出一个饱经世态炎凉的女人的心态,很准确。”“于总真是 好福气!哦,他最近对你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你不必瞒我,我早看出来 你们之间的隔阂。”一谈起于松涛,黎少荣的心仿佛沉下了地壳,冷冷地反问: “他是你最崇拜的老总,我不想因为谈他破坏我俩的谈兴。”阿霞一本正经地: “你错了,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为了你,我和他差点吵起来。”“噢……”“我 真的不赞成他的霸道。坏就坏在肯定有人在背后挑拨你们的关系,甘和刘两位副总 就是马屁精、是非精,于总却很听他们的,唉!为什么当老总的都容易犯同一种毛 病?!”“那么我呢?阿霞,我这个人是不是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总有人在背后戳 我?”阿霞想了想直率地:“我也恨过你……你太……傲,不会为人,新亚都是能 人,全国的尖子人才,容不下你狂!”黎少荣低下了头:“我的确伤过一些不该伤 的人,我有时也很恼我自己……”“你呀,太能,太有头脑,太外露,太有个性, 这些对你是好,也是坏;是喜,也是悲。”“中国人总是能容忍共性,讨厌个性, 所以我就不讨人喜欢,没办法,谁也改变不了我,我自己也改变不了我自己。”阿 霞若有所思:“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有时咬一下牙,还是可以……”“你改变 过自己?”“我以前是一个傻乎乎的农村女孩,我进新亚人材培训中心就是为了改 变自己。”“噢……连性格也改变了吗?”“起码开朗多了,经受挫折的力量增强 了。”“你过去经受过挫折吗?”“当然,”“什么样的?”“……情感的。”她 想痛痛快快地说:“我曾受过伤害……”说到这儿一想,她有什么权力指责‘那个 让她受伤的人’呢?她是单相思,与‘人家’何妨?于是改了话茬:“总之,我对 自己的改变是满意的。”黎少荣不以为然:“你所指的改变与我所指的不是一回事, 我指的是秉性,除非像基度山伯爵那样被冤枉遭了大难的人才有可能从一个温驯的 人变成复仇狂。”他俩就这样从天侃到地,从南侃到北,分手时,已是夜里一点钟。 她是个好女孩,黎少荣心里想。阿霞与他在特区所接触的女孩子不大一样,她 真实得像一滴水,透明得像一滴水,坦荡得也像一滴水。这就是他所指的秉性,很 难改变的属于个人的私有财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