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段怡芹推开窗户,望着左侧面江锦萱的地皮上开始搬迁的小商贩,心里像被没 完没了的毛毛雨濡湿了,发霉了,怎么也亮堂不起来。她花了两年的心血调查国内 国际的市场信息,走访了十二个欧亚国家,搞了一年的可行性分析,等待审批又整 整一年,好容易把建厂房的用地争到了手,规划图才刚刚拿到,谁想到她最恨的女 人江锦萱却一迈步就抢到了她的前面,这个女人简直是魔鬼,她肯定是探去了凯华 三洋的经济情报,然后有意同自己过不去。 越这样、她也越寸土不让,只是苦于一个项目的开发审批的关口一个又一个, 资金的到位更是一关又一关,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人家抢自己的风水。特区的政策 他妈的对这些外商实在太优惠了。江锦萱这样的外商更加可以利用自己女人的优势 搞掂这个局,那个局,打通这个市场、那个市场。呸!她的通行证就是那一对骚味 儿的乳房。段怡芹不由狠狠地瞪一下那块碍她眼的地皮。 “段经理,你看:”阿霞破门而入,扬起手中一大撂纸片。 段怡芹:“订单?”“软磁盘片国内外市场的调查报告,段工,你要请我饮酒。” 她举起那几张纸:“别看江锦萱虚张声势,我们的信誉肯定高过她!”段怡芹一把 抓过那些纸,激动地浏览一遍:“谢天谢地,要求合作的,下订单的、询价的…… 哇,全是给我们送运气来的……阿霞,你说,想吃什么,我把你请个天翻地覆!” 阿霞很少见段怡芹如此喜形于色。 段怡芹那被儒湿的情绪开始晒到了太阳,她信步踱出,不由来到那些铁皮房前, 驻足观望,她很想找个人打听一下这些小商小贩得到了多少钱的赔偿。正在这时, 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段经理。”噢!是她。真是冤家路窄,她扭过身,看 到了一张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脸:“江小姐……你真够劲啊!”江小姐:“借特区的 光,不过想做点事。挣点钱。”段怡芹也笑吟吟地:“江小姐是强人,想干的事没 有办不到的。”江小姐摇摇头:“什么强人,我并不中意这种看法,其实我仅仅是 表面强,内心却非常苦……”“噢……”怡芹有些意想不到。 “段经理,我请你吃午饭,今天是星期六,肯赏光吗?”段怡芹感到唐突,不 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我知道段经理对我从来没有好印象,如果你觉得不屑于与我共食,我绝不会 勉强。”她将了段怡芹一军。 段怡芹心想,吃就吃,看看你出手有多大方,便果断地点点头:“江小姐的魅 力就在于别人无法拒绝你。”听不出是褒是贬。 两个内心充满故意的女人单独坐在一起,举起酒坏的滋味儿就像炒辣椒里加了 黄连,又加了山植,又加了臭鸡蛋,又加了花椒面……一边引得你想作呕,却又觉 得够刺激。XO 加冰很有一点儿疏通阻隔的作用,连碰三杯以后,两个不可能说到 一起的女人也找到了共同话题。江锦萱借着微微的酒劲想宣泄一下淤在胸口的积闷 :“段工,我们女人想强起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家,有个她爱的丈夫?可是,……她嘎然收声。 怡芹有些不解:“你不是……已经有了……”“你是指我订婚?那个陈百雄? 说心里话,我很怕……怕他。”“怕他?”“他比我长三十三岁,我不爱他,一点 不爱!我逼迫自己去爱他,却是更加糟糕。”“那为什么?”“没办法,我虽是个 有个性有能力的人,也摆脱不了命运……这就是命,我们的婚期已经拖了一年多, 我只想无限度地拖下去……”她又饮了一杯。 段怡芹:“少饮点酒吧。”她有些同情她了。 “不!我想饮多点,从来没有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谈过心,你不知道,我内心有 多孤寂,天天是应酬,陪笑面,赚钱,谈生意……我烦极了,难道你不烦,你不累?” 段怡芹也被触痛了:“我累……我累啊:最大的希望就是睡三天觉,你看我的白发, 几年前我还很年轻的……”她也为自己又加多一杯酒。 “你原先是个美人,我看得出来,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的风度吸引了,你的老 公胡鹏配不上你。”“不……不,他年轻时也很帅……”“我不是指外表……段女 士,你很爱你的丈夫吗?”“我……是的……爱过。现在还谈什么爱,老夫老妻了。” “我认为,越老应该越爱,爱得分不开,那才够劲,你们是这样吗?”段怡芹笑而 不语。 江小姐尖锐地:“其实你并不爱他,不过是用惯性在生活罢了,原谅我的直率, 我觉得你跟我一样,也有很深的痛苦,但我们都躲避不了……女人……女人哪!来, 为女人干杯!”段怡芹心里酸酸地喝下那杯酒:“你可以改变自己,我却已失去了 权利。”江锦萱高兴地:“你终于讲心里话了,段经理,你要原谅我以往对你和你 公司的失礼,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想那样去做,但是我也在挣扎,也想生存得更 好,在香港,人情谈漠,你有痛苦,有难,谁来帮手你,全要靠自己……陈百雄对 我的情感我早有察觉,我不想靠在他身上,所以自己到处闯……我父母死得早……” 她眼圈发红了:“我又不想委身于一个不爱的人,我爱的人偏偏又没有雄厚的经济 实力,而我是个奢华的女人,不能容忍老公没钱……所以我生活得很苦闷……你可 能会耻笑我的市俗,我承认我拜金,从不隐瞒自己。我敢说,人人都爱钱,难道你 不爱?”段怡芹讲真话的欲念也突发了:“我当然爱钱,不然,我丢了首都的户口 到这么边远的地方来干什么?谁不想自己生活得富裕一些?不过,我有一个原则, 不该我拿的钱我绝对不敢拿,该我拿的钱少我一分我也不干。别人过花钱如流水的 生活我不眼红,自己吃成菜也不抱怨。……”江锦萱打断她:“噢……你是共产党 的干部,跟我们的观念就是不同。 我羡慕那些富翁,瞧不起没本事整日吃成菜的下等人。我就是要把别人袋里的 钱想办法温到我自己的袋里,我有男人的野心,却可惜长了女人的躯体,在香港, 许多富婆首先要靠男人发起来,然后再靠自己去滚雪球,我过去很瞧不起这样的富 婆,没想到我自己还是免不了走这条路……唉!我们女人哪……”“那个陈……你 的未婚夫,他又有钱,又很爱你,你应该满足了。”“他爱我不假。至于钱,他到 底有多少我至今也不清楚,报上说他有十多个亿,有人传他有不过是空架子,有人 说他起码超过三十个亿。男人对女人最好的防范就是永远不要告诉他自己财产的真 实数目,加上他那三个把我当成仇人的儿子、儿媳,一堆孙子、孙女,真能分到我 名下的不过少少而已。”“能有一个亿的财产也很了不得啦!”“那算什么,香港 上亿的女人多的是,你们这边这两年亿万富婆也不新鲜了,不是有句顺口溜,十万 元,贫困户,百万元,刚起步,千万元,不算富,亿万元,才对路。”段怡芹笑起 来:“江小姐比我还熟悉民风。”她追问陈百雄这个新闻人物的兴趣正浓:“你的 未婚夫那么有钱,会不会也是女人如云?”江锦萱小脑袋瓜轻轻一摇:“他并不是 那种咸湿佬,噢,就是色狼的意思。很久以前,听我妈咪讲,他花钱包过一个二流 女明星,后来他们断了,再没有去勾过那样的女人。至于他去美国、加拿大、法国, 去不去红灯区就不得而知,哪个男人会告诉自己的太太他勾女人了?讲心里话,他 真在外面有女人我不会在乎,我既然不能给他,当然允许他沾花惹草啦……”“噢?! 你和他……没有……那种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给过他,我很怕,很 恶心……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如果一个你不爱的人碰你一下都会反胃。”段 怡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心里一沉,江锦萱的感觉是女人的共同感觉,难道她 真的不爱自己的丈夫吗?她从来不愿正视“不爱”这个现实,今天,几杯洋酒喝热 了她的面颊,却喝清醒了她的潜意识,她深有感触地对江小姐道:“哀莫大于心死, 爱情也是这样,人类的痛苦就在于死了的东西不能复生。”江小姐琢磨着对方的潜 台词,兴致勃勃地想探对方的隐私。她有一种直感,段怡芹平时寡言少语、温丈尔 雅,但一双眼睛却掩饰不住没有得到满足的忧伤和不安分,她试探着问: “除了你老公,你没有爱过其他的男人吗?”“你呢?”狡猾的女人善于反问。 “我爱过许多男人,有的像一阵风,很刺激,但一下子就过去了,忘了,有的 幽幽绵绵很长很久,却失去了新鲜生猛的活力,我渴望永远生猛又绵长的爱,怕是 人世间寻不到的。你呢?”“我也真正的爱过。”“你老公?”“我真希望是他… …爱是很吝啬的,被人夺走了的爱,我无法给我的老公,我对不起我老公,对不起 啊!”段怡芹的泪水快滚出来了。 一瓶XO 饮光了,江锦萱又要了一瓶,段怡芹一点没拒绝新斟满的那杯漂亮的 酒液。她的心跳加快,思维迅捷,倾述欲加强,飘飘然中她觉得将心里话像飞碟一 样甩出来是人世间一件最酣畅的事情,她继续喋喋不休地:“眼看着我的老公变老 了,又孤僻又怪,我知道是我的责任,可我没有办法去医治他,我能给予他的只是 友爱友情,天下哪个男人只稀罕友情,我欠他太多,可我偿还不了……”江锦萱惊 讶地:“这么说,你和他简直就……像兄妹?!”“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快十年了。” “为什么不离婚?”“从来没有想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他。”“中国夫妻像这样的 多么?”“肯定不止我一家,同床异梦的夫妻多的是。”“那你老公肯定有情人。” “可惜他没有这个胆量。”“那个人现在在哪儿?”“谁?”“你爱过的……” “他……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不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也不想知道他的行 踪……我是指灵魂的行踪。二十多年过去了,谁的生活不会改变? 况且,我们都老了,江小姐,你也是感情不幸福的女人,知道一个痛苦的女人 的兴奋点需要转移,我搞凯华三洋,搞软磁盘片,拼命地工作,忘掉那些恩思怨怨 的儿女事,我觉得自己变得像男人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跟我如此相似……我们 女人……都一样……来,干一杯,为你的软盘片……也为我的。”江小姐:“我早 知道你要搞软盘片……可是我十年前就有想法,我决不是来抢你饭碗的。”“我们 ……公平交手……合理竞争!”段怡芹喊叫着:“看看谁的市场大、赢利多,如果 我干不过你,你就来吃掉我,如果你干不过我,我就吃掉你。”江锦萱口齿不清地 :“为……为吃掉、干杯!”两个女人在亢奋状态中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仇、 恨,暂时都溶解在那晃动的醇香中,临走时,江锦萱还不忘为老公结结实实打了个 包,老公爱吃潮州卤水。这个当老婆的够疼老公的呀! 带着满嘴的洋酒味儿,吃晚饭时段经理才晃呀晃地回到自己家中,脸和眼都通 红着,把她的丈夫着实地吓了一跳:“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搞成这样子?”“老公, 我觉得那个女人……挺可怜……”“哪个女人?”老公瞪圆了眼:“你说什么呀?” “我可怜她,但决不让她,决不!”老公无可奈何地望着头一次这样失态的老婆, 他不理解,其实他一辈子也没理解过她。女人的心,你即使将它挖出来,也看不懂 那上面刻了些什么内容。 星期一,段怡芹被于松涛叫到办公室,于松涛将最能刺激她的消息告诉了她— —一她的软磁盘片工地已正式批准开工,建筑许可证到手了。 也许是前天的余酒还在燃烧,段怡芹一把抱住了于松涛: “老朋友,够意思!”她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这位男人独有的气味儿,心旌飘 忽起来,当她松开手时,自己的脸已臊成了一块红领巾,她发现于松涛的脸也红了, 难道他也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他俩在放电影之夜,第一次趁黑暗偷偷拥在一起, 手却不听话地攻开了相互的禁区的那一瞬间。 “你看我……高兴得忘了自己是谁了。”段怡芹自我解嘲地。 一个不经心的拥抱,幻化成了五彩缤纷的回忆和联想。能把人照亮一阵子。 他俩都被闪电划痛了一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于松涛拿起话筒,突然眼睛一亮,声调立即变得年轻 起来: “喂……莹,是你!他惊喜异常:“我预感到有你的电话……”他忘了段怡芹 在场:“喂,我好想你……你放下电话,我给你打过去……”段怡芹脸上掠过一丝 不易觉察的凄楚,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于松涛的办公室。她不想马上回家,沿着 被深圳河熏臭了的那条滨河路缓缓地走着,迎面走来一对中年男女,定睛一看,男 的是她熟悉的一位贸易公司经理,女的并不是他老婆,看他俩的亲昵,绝非普通关 系,幸亏对方正在耳语,没有看到她,她立即扭过脸,躲过了那尴尬的相遇。啊! 男人,你们的心里能同时盛下几个女人?于松涛的心里除了他所爱的冰莹,难道连 她初恋的倩影也被挤干净了吗?段怡芹心里酸酸的,痛恨自己的痴傻,他在做着一 种设想: 如果有一天于松涛来告诉她,他还像过去那样爱着她,她会怎样?只有一个选 择,拼着人家叫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拼着胡鹏同她离婚,拼着女儿不认这个母亲, 拼着她几十年贤妻良母的美誊毁于旦夕,她会扑向他的怀抱!快三十年了,那份她 虽然口头不肯承认,却像青藤缠绕瓜架般幽幽,缓缓,绵绵,揪揪的隐情正在一点 一点地淹没她,刚才那无意的拥抱使那危险的情潮猛地涨高到了她的喉头,她尝到 了哽噎的欢愉。冰莹一个电话如同火上浇油,妒嫉伴着痛苦掀起了又一次猛扑向她 的浪潮。 她在对自己狂喊:我做错了一件事,走错了一步棋,老天爷,原谅我,帮帮我, 让我忘掉他、忘掉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