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九一年,四月十六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冰莹乘坐的波音747 飞机 准点到达广州机场,为时将近十年的夫妻两地分居就结束在这一刻。 当她拎起沉重的行李迈着急切的大步,默念着丈夫的名字,抑制不住满面喜色 向那隔绝升天与下地的大铁门外走去时,不禁有些失望。一眼看去,丈夫那渴望她 到来的脸一反惯例没有出现在紧靠铁网的第一排。她挤到前面,奔出大门,那条细 窄的接客通道上密麻麻全是人,她生怕漏掉了丈夫的身影,仔细地一一辨认,神情 跟着越来越失望,他到哪里去了?! 突然,她发现一块被举起的牌子,上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冰莹,她走到举 牌子的人跟前,将大牌轻轻一推,露出了黎少荣的脸,她有些意外地: “你是……”黎少荣:“我叫黎少荣,我们于总让我来接你,车在那边等着呢。” “冰莹:“为什么?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她急切地:“他生病了?”黎少荣来了 个小幽默:“当老总的,总是身不由己啊!”“他有急事出差了?”“我只知道今 天有重要会议。”“噢……”冰莹紧绷的心松弛了。 黎少荣替她提了行李,领她走到一辆皇冠车前,打开车门。冰莹没有看到司机 :“你自己开车?”“我就是司机。”“你……”冰莹猛然想起什么:“黎少荣… …啊,你就是黎少荣?”刚才她悬着的一颗心,根本没有注意对方的自我介绍。 黎少荣递给冰莹一张名片:“请指教。”他俩上了车,人坐前排,行李放后排。 “路好走吗?”“中午可能不会太塞车,但也说不定,最快也要四至五个钟头, 看我们运气了,于总为你准备了八宝粥、矿泉水、椰子奶,你想吃什么自己取。” 黎少荣驾车艰难地冲出机场,经过万车排长龙的市区,驶向广深公路,望着正在扩 建的公路和两旁正在兴建的大厦,冰莹感叹地:“广州简直是个大工地,每次来都 在耸起新的大厦。”“深圳更像一个大工地,我们新亚也是一个小工地。你们当作 家的形容什么总是很形象。”“你知道我的职业?”“于总把你写的书送给我一本, 我拜读了两遍。”冰莹很想听听黎少荣的评价,偏偏他没有就此话题继续下去,冰 莹对黎少荣的矜持有些失望,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从来不会赞扬别人,难道黎 少荣属这类孤劳自赏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豁达,她故意引深话题:“我也拜读过 阁下的大作,登在《人民日报》上。”“啊……小文章,不敢在你大手笔门前班门 弄斧。”管他是褒是贬权当恭维话吧,冰莹的谈兴又起:“老于对我说起过你,很 夸你的智慧和才气。”“他真的……是夸我?!”黎少荣脱口而出。 “怎么,难道你不信?”“哦……当然……”黎少荣不置可否,很快转换活题 :“我可早就见过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过我。”冰莹这才注意地看了一眼黎少荣 :“你好年轻,顶多二十七八岁,对吧?”黎少荣像哲人似地:“年龄不过是丈量 岁月的尺子,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有的人很年轻但却已经老了,有的人很老了,但心理和社会年龄却很年青,我 宁愿是后者。”冰莹笑了:“难怪老于喜欢你,你说话很有趣。”黎少荣不知是真 心还是自我解嘲:“是啊,不然开车接太太的任务也不会落到我这个毛孩子的头上。” 冰莹赞同地:“他从来是亲自接我的,昨天我们通了电话他还说肯定来接我。”前 面塞车,黎少荣只好媳火静等,看起来他不善于照顾人,冰莹自己拧了半天才拧开 矿泉水,又勾了半天才打开了人宝粥罐头,她心想:黎少荣在家可能是被惯坏的少 爷。吃完东西,她靠在椅背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一件男式茄克衫,不 用说是黎少荣的,哈,这毛孩子并不是十足的小少爷,还知道照顾人。 “到了,该过关了,把你的身份证、边防证拿出来。”黎少荣轻轻提醒。 啊!马上要见到丈夫了!冰莹看看表,是五点整,她精神一振,睡意全无。 高楼、霓虹灯、广告牌、满街的车辆、满日的靓女俊男,花枝招展,活泼生动, 雅中带俗,美中含怯。和谐中带噪音,流动中显神秘,这就是冰莹又陌生又熟悉的 深圳。 黎少荣的小车驶进了名为金海新村的住宅小区里,绿化带、草皮,刚成活的新 树有着孩子般的活泼和新鲜。冰莹睁大双眼望着已经属于她的这一片土地,在搜寻 二十四幢于松涛为她筑起的巢。黎少荣的小车“嘎”地停在一幢楼前:“到了。” 他往楼上看看:“于总还没回来,市里开会总是很晚的。”他安慰她:“他开完会 马上会回来,你回去等他。”冰莹的失望被新奇所冲淡:“啊!这儿比我想象的还 要美。”“那边有游泳池、饭店、娱乐厅、球场、商场。这边有幼儿园、小学、中 学。深圳建造小区很讲究配套工程的。”“真棒!太方便了。”黎少荣:“我来告 诉你,你们的新家……”冰莹制止黎少荣:“我自己来判断。”她向楼宇环视一下 : “我的家在那边六层……”黎少荣敏锐地:“一定是阳台上有你熟悉的标记。” 冰莹赞许地对黎少荣:“你真的很精明。看,阳台上挂了一个丑娃娃,我北京的家 也如此。”她兴奋得脸红,眼光亮。 黎少荣摸摸兜:“糟了,钥匙放我宿舍了,真不好意思。”“你宿舍在哪儿?” “就在那边四十一栋二楼,你等着,我去取!”“等一等,我先去看看你宿舍,行 吗?”黎少荣一怔:“啊……最好是……不麻烦了,你很累,我自己去就行了。” 冰莹很固执:“我也好认个门儿,我们应该是朋友了嘛。”“不过……我家很乱… …怕你……”冰莹笑看:“你家养个老虎我也不怕!”黎少荣无计可施,懊丧地走 在前面,很不愿冰莹就这样闯进他家。这个冰奎不太懂深圳的章法,深圳人串门子, 一般都事先打好招呼,谁欢迎天上掉下来的不速之客? 冰莹好容易跟上了脚步匆匆的小伙子,饶有兴趣地问:“你的房子也分在这儿? 几间?”“二室二厅,七十八平方米。”“都比我们北京人强。”黎少荣走到家门 口对冰莹:“请在门口等一下。”说罢去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露出了一个女人 的脸——阿霞。 黎少荣脸一下红了:“你……还没走……”他回过头对好奇的冰莹:“你看… …我这儿很乱,你在门口等一会儿……”说罢慌慌张张进了门,狠狠地瞪了阿霞一 眼。 阿霞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也毫无思想准备,只能是匆匆点了头,像泥鳅一样, 一下就扭出了门,接着便是“咚咚咚”急促下楼声。 冰莹向门里探过头,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了女人的衣服和鞋,不解地眨眨眼, 看着慌张走来的黎少荣。 黎少荣没话找话地:“我有时也像老头一样,忘性大,这钥匙我明明记得放在 兜里了……”他像阻拦冰莹视线似地出门,将门一下关死了,把钥匙交给了冰莹: “这是防盗门的,这是木门的,这是卧室门的,你自己会开吧?”冰莹觉得一切都 有些费解,更不明白黎少荣为什么步子迈得那么快。 黎少荣在前匆匆赶路,像要甩掉跟包的,心中莫明地烦恼。 冰莹后面紧跟,像生怕被人甩掉似的。她大声地问:“你怎么也不把太太介绍 给我?”黎少荣没有回头,狠狠地说:“我没有太太。”冰莹一愣,想问什么,忍 回肚里,她在猜那女人是谁?妹妹?亲戚?情人。凭她的职业敏感,她一下悟出来 自己冒了一次傻气,那女人是情人,没有跑,黎少荣一身的不自在等于是为她贴了 标签。她无意中探到了一个人的隐私,充当了一个讨人嫌的角色,太没趣了。于是 放慢脚步,任那小伙子自己疾步走去,她一边散步,一边东张西望,企望在路上碰 到于松涛,更盼望一回到自己家于松涛已守侯在门口,然后她扑进他那张得大大的 臂膀里,然后任他不顾一切地爱抚,然后……恰恰她什么也没有盼到,进了自己的 新家,只有丈夫特意为自己买了一只戴眼镜的绒狗熊,一个丑娃娃,一个代表自己 属性的白绸布小肥猪在向自己微笑。她的失望又一次被冲淡。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仔 细地欣赏,装饰很棒,鹅黄色的墙纸是她点的颜色,客厅和饭厅宫廷式的吊灯也是 她的意愿,主卧室咖啡色的组合家具也是她遥控的结果,至于书房、孩子室、洗手 间、厨房间,责成于松涛自由选择。他的审美观很上档,儿童间以鹅黄为主色,预 示着他们将会有一个像小雏鹅一样可爱的宝宝,书房以黑为主色,象征着深邃、凝 重、成熟。洗手间瓷砖、浴缸、浴盆,一码白色,厨房间也是全白,干净得一尘不 染,锅、碗、瓢、盆似乎还没开过封,看得出丈夫没有在家做过饭。唯一的一间最 小的房间只放了一台健身用的单车。于松涛怕老婆发福,预先做好了准备,是个细 心的丈夫。从整体装饰、色彩搭配,溢出了一个男主人对女主人的热爱,冰莹很满 足,眼泪都滚出来了。她真好运气,一调来就有了豪华型的温馨的新家,好像新婚 的延续。快十年的牛郎织女,总是形单影孤,终于在这四室两厅的空间里,两个孤 影扭合成了一个人。 天黑了,从阳台望出去,满街斑斓的灯火染活了将死的夜,冰莹的心却慢慢苍 凉起来。将近一人高的松下冰箱里塞满了她爱吃的、爱饮的,但她的新鲜感再也激 不起来,搂着那个丑娃娃,孤单单地坐在沙发上。漂亮的小脸拉得长长的,心灰意 懒,困乏难当,她睡去了。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那些鸡、鱼、虾吃到嘴里 没有一丁点儿味道,太乏味! 一阵热呼呼的呼吸将冰莹熏醒了,半睁眼一看,于松涛正凑得近近地在仔细欣 赏她的睡相。她懵懵之中猛地惊醒,一把搂过丈夫,却又倏地放开,将脸扭向一边, 看了看墙上的钟。 于松涛小心翼翼地:“生我气了?”冰莹不语,也不看他。丈夫把妻子的头掰 过来:“我也急坏了……要不是今天的会十分重要,我决不会撇下你……”冰莹淡 淡地:“不就是向市里的汇报会,正手副手都可以做的事情……”“哪里……我并 没有去汇报,刘副总去了。”“那你干什么?”“紧急董事会。”“什么事那么急?” “有关几个人调动的事。”“那……为什么黎少荣说你去市政府了?”“我恰恰是 以此为调虎离山。”“什么?!”冰莹噌地坐起:“黎少荣?!他是虎?”于松涛 :“比虎还虎!”“你不是总夸他?”“那是以前。”“你们闹意见了。”“我不 允许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睡在我身边。”“他?!野心?”冰莹的确糊涂了:“你要 把他怎样?”“调到外地公司,再升他的职务。”冰莹像看生人一样看丈夫,半天 说不出话:“黎少荣……看外表还蛮好,真想不到……”“莹,你太年轻,不懂人 事关系的厉害,要想发展事业,就必须扫除一切障碍,我也是不得已,只好无毒不 丈夫了。”他将头埋进妻子的怀里: “我想你……我太疲惫了,真想倒在你的胸膛上睡三天三夜……你来了就好了, 不管干什么我都有勇气了……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虚弱得像孩子…… 今天,当决定调走黎少荣时,我就几乎休克……做完了决定,我差点大哭一场 ……你来了就好了……”冰莹抚摸着丈夫开始变白的头发,又是心痛,又是难过, 又是惊奇,又是惶惑,她想问什么,于松涛像说梦话一般:“不要动,我想就这样 呆一会儿,不要动……回头我来做吃的。”冰莹一动不动,捧住丈夫憔悴的脸,眼 中却溢满了焦虑。 这一夜,冰莹怀着又心痛、又担忧、又兴奋、又惆怅的心情同丈夫亲热,在那 张能包容得下几车情与爱的憨厚的大床上,她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将激情溶在抖动 的翅膀上,在丈夫这片蓝天上忘我地升腾,翻卷。于松涛则将热涔涔的汗水伴着全 身心的狂恋,洒向妻子这一块坚实而又温馨的土地。在弯曲、伸展、扭动、抽搐里, 诞生出了颜惊灵魂的人类最华美最高亢最奇妙最伟大的呻吟。最后,他们像电视中 的叠影一样,踡伏在一起,在这种高难度的粘合中,于松涛听到妻子变深沉了的呼 吸。她说过,只有在他的港湾里,她的梦才会做得甜,她现在梦见什么了?他好想 看到她的梦境,更想同她做同一个梦…… 他不敢翻身,尽管胳膊开始麻木,但仍一动不动,生伯惊醒了她,他轻轻吻着 她那蓬乱的长发。啊!亲不够,爱不够,思念不够!他又有了崭新的冲动…… 当一束白光挤进窗缝,雀跃着扑向他俩时他睁开沉沉的睡眼,突然想起了黎少 荣,心里一阵发皱。不由得加倍搂紧了怀里那缩成一团的雪白、光滑的玉体。在他 最需要安慰之时,上帝把妻子给他送来了。这不是梦,是现实,她永远永远不会离 开他了。 这一夜,黎少荣的家里却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不愉快。 当阿霞去撩拨他的敏感部位时,黎少荣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阿霞问: “你怎么了?”黎少荣毫无表情:“今天真倒霉……偏偏给她碰上了。我早说 过,你的衣服鞋子不要放在客厅里,让人看见不好。”阿霞“噌”地坐起:“这事 能怪我吗?谁叫你领她来的?”黎少荣粗暴地:“乱弹琴,是她一定要跟我来。” 阿霞复又躺下,“人家知道我们同居又怎么样?我们是正当谈朋友,我们很快要结 婚了,谁敢管我们?!”黎少荣:“女人家,就是眼光短……”“你以为你文化高 就自命不凡?请你说心里话,你是不是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你看你,瞎猜什么 呀……我的意思是,于松涛正看我不顺眼,如果他知道咱俩同居了,无疑是给他提 供一颗打我的炮弹。”阿霞沉默了,突然,她激动起来,又“呼”地坐起:“我们 结婚吧。”“结婚?”“明天,明天就去登记!”黎少荣半天不语。 阿霞失望地:“你觉得我不够理想?”“别这样,阿霞,我们不能这样匆忙… …”阿霞打开灯,直视黎少荣:“我是农村出来的,文化又不太高,穿着不够洋气, 长得不够漂亮,说话不够温柔……”黎少荣:“好了好了,你别埋怨我了,我心里 好烦。”“不,我要你正面回答我。”黎少荣安抚地:“你躺下,听我说,我喜欢 你,你有志气,有思想,有魄力,懂道理。漂亮不漂亮,洋气不洋气我倒不在乎, 我更注重内心世界的丰富,你呀,聪明得很,而且厚道。”阿霞对黎少荣回答不知 该满意还是不满意:“噢……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咱俩有君子协定:好,永 远生活在一起,不好,就像朋友一样分手,永不忌恨。”“那么,我们生活这么久 了,你觉得应该是分还是合?”黎少荣抱住阿霞:“傻女孩,现在这样多好,你我 相亲相爱,永远不要去管以后如何,不要……”他用吻去封住了阿霞的嘴。 黎少荣的吻并不热烈,带着迷乱,他并不清楚阿霞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只知道 身边有她他会很舒畅,身边无她他也不会难受:阿霞的朝气会点燃他的热,其他女 孩子的活力也会令他眼睛一亮。他并不想结婚生孩子,那老掉牙的传统节目能掩埋 智慧和天才,他只想跟着感觉走,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这才是男人的潇洒。 天亮时,他醒了,很怪,就在于松涛心里倏地出现他时,他心的中也闪现了一 下于松涛,也是一阵发怵。他每天都要面向一个对他倍加提防的人,这日子什么时 候到头? 阿霞在他怀里扭动一下,他却情不自禁拿她与另一个女人去比较。这世界充满 了邪恶,也充满了诱惑,他抵挡不住邪恶,也抵挡不住诱惑。捶一下自己的脑瓜, 你算什么人?总是活得疙里疙瘩,事业不像个事业,家不像个家,爱不像个爱,恨 不像个恨,样样都是成败未决,你是一个悬在空中的人,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自 己的乐园,呸!黎少荣,你还想出人头地?!你的星座在看不见的银河系,自己都 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找不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