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的确被一个女孩完整无缺地对爱人的奉献精神感动了。不是冲小黎,而是冲 阿霞,她决心同丈夫好好谈一谈,她的天性就是同情弱者,崇尚真挚的爱。 丈夫出差去广州,与另一合作伙伴、西德的卡尔先生洽谈,说是回来吃晚饭, 等到夜里两点还不见人影,难道塞车塞到如此严重程度?咳!广深公路实在该脱胎 换骨地改造一番了!难忍的瞌睡向她袭来,她硬挺住了,坐在沙发上看一部恐怖片, 心里在盘算怎么同丈夫谈,索性开门见山,夜这么深了还兜什么圈子? 终于等到了“ ”的一下开门声,冰莹扑上去拥抱了丈夫,给了他一个满意的 长吻,自觉可以进入主题了。便一面为他盛起一碗淮山枸杞炖猪手汤,一面向他述 说起来:“大令,今天上午阿霞到出版社找过我。”他停住了口中的咀嚼:“又是 阿霞?小黎的本事就是利用这种天不怕地不伯的傻痴女孩。”“我很冷静地听了她 的看法,她不傻,谈话有些水平,她的痛苦有道理……”“啪,”于松涛将汤碗一 摔:“阿霞小黎,小黎阿霞,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冰莹竭力控制自己:“你可 不可以听我说完?”“说吧。”于松涛的脸上露出了冰莹十分陌生的冷漠。 “大令,我认为你对小黎不公平……”于松涛急躁地:“你也来谴责我?!你 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你跟阿霞说什么了?”冰莹忍住气:“松涛,你变得刚愎自 用,多疑,捕风捉影……”于松涛打断妻子:“我盼你调来不是听你教训的,老实 告诉你,对黎少荣,我就是想让他心里不顺,好叫他自己炒自己的鱿鱼。”冰莹惊 讶:“你这样残酷……”“商业的竞争,人与人之间的角斗把我逼成这样的,我能 变残酷,说明我长足进步了!我终于有现代味儿了。从前总是别人对我残酷,我现 在醒悟了,懂吗?”“恰恰相反:你不过是以传统反传统,我可看不出丝毫新意。” 于松涛痛心地:“莹,你……不再是过去温柔的小鸟了……我后悔…… 太后悔……”“后悔什么?”“不该强迫你来特区,我宁愿生活在梦里,也不 愿你刚来几个月就失去了本色。”冰莹冷静地:“那么,你是想让我回北京?”于 松涛痛苦地吼叫起来:“不……我要你,我离不开你,宝贝儿,我要看你的微笑,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怒目相视,从今以后,我们不谈国事,我要从前的你。你笑一 笑……笑一笑,求你。”他突然变得可怜巴巴。 冰莹心在收缩,她鼻子一酸,泪水盈眶,却咧开嘴笑了一下。她有一种预感, 这皱巴巴的一笑,笑出了一道裂痕,一道横在她和心爱的丈失中间永远抹不掉的印 迹。尽管睡觉时丈夫依然对她千恩百爱,但她却触摸到了那道痕的边边沿沿。有一 句话藏在她心里。她永远不会对丈夫说的。这句话份量太重了,压得她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借浇花,站在朝南的阳合上,偷偷往下窥看,她算准了,那红背心红 短裤的跑步声每天都会一分不差地七点半准时在她楼下响起。于松涛昨天太累了, 他说好了今天九点去上班,八点半以前不要叫醒他。冰莹的一切动作都像麻雀一般 轻。来了,远远地,她看见那个人跑来了,于是悄声奔出家门,那句诺是为他准备 的。 她跑起来也很轻松的,一阵风般地堵住了他。这小子,一抬头看见是冰莹,立 即一扭身,向另一条岔路上跑去,他想躲她,想让她知道他看不起她。 冰莹追上来,气喘吁吁:“何必这样……是男子汉就应有胆量,我又没有得罪 你。”那小子黎少荣稍稍放慢了脚步,没说话。 冰莹突然蹦出一句:“我佩服你!你的毅力不简单,身陷逆境还每天坚持运动。” 黎少荣一愣,骤然停住跑步:“您是来奚落我的?何必来抢一个倒霉鬼的路?”冰 莹:“我也是运动爱好者:这条路许你跑,就不许我跑?”黎少荣不知对方何意, 半天才答一句话:”我这人从来不会挡别人的路。”“你如果不信任我,我只好扭 头就走,如果你还愿意信任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愿意同阿霞一起为洗清你 的不白之冤而努力。如果你是真的冤枉的话。”黎少荣是真的傻了:“你……为我?!” 他甚至怀疑她是于松涛的特务。 “你以为我不过是个普通妇女,夫唱妇随,没有自己的见识?你以为我不过是 个耍笔杆的,只会唱唱高调?”黎少荣嚅嚅地:“我以为……我从来不以为……” 冰莹一脸的严肃:“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卷到你和我爱人的矛盾中来。”“你可 怜我?”小黎的自尊心被刺伤了。 “是的,我可怜你,又怎样?你不需要,是吧?你更需要时是敌对,冷战,是 吧?”“不……不……”“出于职业本能,我同情弱者。”“我是弱者。”“你是 强者,非常强,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但强者感到压抑时,会比弱者还脆弱, 我敏感,你不正是这样?”黎少荣被冰莹镇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我可以直率地告诉你,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丈夫,更是为了阿霞。”“为她?!” “如果你真的冤枉了,我会在松涛面前证实你的清白;如果并不是这样,我会在你 面前证实我爱人的清白,这件事不是你对就是他对,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我不忍 心看到你们两个都痛苦,更不忍心看到阿霞为你掉的眼泪。”黎少荣这才明白了, 眼前这位娇小雅丽的女性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尖锐刚毅的作品来,原来她柔弱的外表 里,跳动着一颗如此善良又正直的心,那是一个作家的良心,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他错怪了她。 冰莹目送着黎少荣那矫健的步伐远去,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几个月了,她 一直决断不了自己的去向。在丈夫的斥责、阿霞的恳求中活得十分辛苦。一旦决断 了,才得到一点喘息的余地。 到了出版社,她首先给东莞一个朋友打去电话,请她帮忙打听一下汤姆森是通 过何人介绍去那家电子公司的,那位朋友答应下午回话,却一等又等没了回音。下 班前,她接到于松祷打来的电话。 于松涛的声音:“晚饭我们上绿阳邨吃上海菜。”“你不是今晚宴请贵州客人 吗?”冰莹问。 “我让秦副总去。”于松涛的声音果断。 “几点?”妻子问。 “六点整。”丈夫答。 冰莹最中意吃绿阳邨的八宝饭,一下班她就乘中巴去了那家店。 冰莹在选好的位子上坐等丈夫,六点半了,不见丈夫的影子,她有些着急。 侍者走来:“小姐点菜吗?”“再等一等,还有一个人。”七点了,没有人到。 七点半了,没有人到。她终于坐不住了,拎起包跑出饭店大门,一脸羞愧地顶 着服务员的蔑视。她判断,丈夫一定临时有急事,有急事可以让司机来说一声嘛… …她简直不敢回想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餐桌旁的丑态。 冰莹沮丧地推开家门,使她吃惊的是,她看见丈夫坐在写字台前悠悠闲闲地在 看报纸,她声音哆嗦着:“你是真的忘了还是假忘了?”“忘了什么?”于松涛表 示不解。 冰莹哭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在饭店等了一个半钟头,人们像 看怪物一样看一个只占位子不点菜的人,你到底想做什么?”丈夫轻描淡写地: “哦……对不起,我忘了,我没按时下班,几个老总一起研究了重要事情,真的是 可能忘了。”“什么重要事比我还重要?什么叫可能不可能?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研究关于黎少荣的事。”“黎少荣?”冰莹紧张起来:“他又怎么了?”“关于 调他去内地的事,有人认为不该再拖。”他边说边观察妻子的神情。 “你这么不能容他?”“为了庇护他,我已经遭到不少责骂了。”“谁这么恨 他?”于松涛欲擒故纵:“好了,你去冲个凉,我给你做饭,看你一头汗,黎少荣 又不是你弟弟,你何必这么激动?”冰莹受不了这样的揶揄:“你什么意思?” “快去洗澡吧!”丈夫不以为然。 “不!你要讲清楚!”妻子偏偏上了拗劲。 “好了,以后少同他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允许自己的妻子骂我一顿,却决不允 许背叛!”“我什么时候同他嘀嘀咕咕了?”“今天早上,你晚了一个多钟头上的 班,看起来,你们有说不完的话呀……”冰莹这才悟出事情的缘由,气得脸发白: “我难道不能同他说话?”“你的一切我都容忍了,也请容忍一下我吃饭不到的过 失。”冰莹悟出了什么:“原来如此,你是用这种办法报复我,你把过去对付江小 姐、对付一切对你有触犯的人的手法用到自己老婆身上了,于松涛,你太……太过 分了。”于松涛一动不动:“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莹,我 怎么了……我为什么没去绿阳邨,我是很想去的呀……”冰莹忍回了滚出的泪, “扑”一下倒在床上,她麻木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唱还是该叫? 这是一个炎热的寒夜,也许空调开太大了,于松涛也感到自己灼热的体温捂不 热女人的心了。 第二天大清早,冰莹在阳台上浇花,又看见在跑步的黎少荣,不知为什么,她 的手偏了,水全浇在了地上。黎少荣头一偏向冰莹飞送一个年轻的笑波,当冰莹接 受到这笑波时,她的心情有些异样。难道是那红背心红短裤太刺眼了?她分明感受 到他那一份笑容里多了一点儿能令自己心跳加速的火花。然而,她却忽略了,她的 丈夫此刻就在她身后悄悄观察着她。她这个当作家的也没有探悉清一个深爱着的丈 夫对妻子的一言一行敏感到何种程度? 她露出来的一分在他感觉中会变成十分,她没有露出来的,他会穿透般地把一 团模糊展成清晰。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一瞬间已经把她穿透了,掰开了,碾碎了, 压平了,他已经窥见了她的心是在为谁跳动。 直到有一个地拖伸到她脚下擦拭流了一地的水,她才猛然悟到自己有些失态, 只好静静地看着丈夫黑虎着脸默默地擦地。她想说点什么,却挤了半天牙膏,一点 儿内容也挤不出来,陪着一丝不成不淡的笑,叹口气:“咳! 咳……”于松涛拎起包要去上班了,临走时从包里掏出一封信:“差点忘了, 你那个体写作的富婆小姐的信,你原来北京的出版社给转到我们公司了。”说罢, 将信扔在沙发上,一反往日要说两句亲热话的常态,开门“咚咚”离去,那脚步声 就像钉锤敲痛了冰莹的心。 她拿起那封信,信皮已经发黄了,看看日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亲爱的冰莹: 我们已经有六年没见面了,总想约你来深圳玩一玩(假公济私)。都怪我,一 做起生意来连自己都抓不到自己。明天,我又要动身去宁波我的老家,我投两千万 搞房地产,然后去绍兴、金华、衡州,再顺道去福建,这一走起码又得一个月。房 地产简直是我的上帝,你想象不出我现在的赌劲儿,我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欲罢 不能了。我想约你七月份来深圳,那时正是荔枝上市的好辰光,希望你接信后给我 回一封信,奇怪的是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出版社的人不是说,不在;就是说: 走了。态度很恶劣,多问一句话都问不到,只好写这封信与你联系。 我的第三部长篇(自传体的)《从穷个体户到富婆》已经被四海出版社买下, 大约九、十月份可出书。 我始终忘不了你,是你把我这个贩牛崽裤的小贩引入文学殿堂的,现在有了钱, 总想好好报答你一下。 你来吧,八月份我计划赴新、马、泰,希望七月份见到你!快回信!! 想念你的小谢 五月二十日 读完信,冰莹算了一下,谢小姐可能已经到了新加坡或是泰国。她俩真是没缘 份,几次约好的见面,几次吹灯。那位胖胖、圆圆,永不知疲劳的小女人现在长成 什么样子了?那小情人还像跟屁虫一样总跟在她身后吗…… 她也真有点儿想她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