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阿霞同黎少荣分手啦,于松涛同冰莹分居啦,黎少荣同冰莹搞到一起啦,这些 十分秘密的私事就像风能钻透墙一样钻进了探着脖子仰望别人私房的好奇者的耳朵 里,段怡芹自然不例外。她早就发现于松涛瘦了许多,她所爱的男人失去了他所爱 的女人;对她这个还在悄悄爱着的女人倒没有什么痛苦而言,相反,她会一阵阵兴 奋,这兴奋中夹杂了几分幸灾乐祸,几分忧愁焦虑,几分新鲜好奇,几分惴惴不安。 她瞒着胡鹏,想去看看于松涛,安慰他两下,女人在这种时候出马往往会奏奇效, 男人的优愁能溶化在女人博大的爱里。 当她敲响于松涛的门时,血液似乎加快了流动,毕竟许久许久没有单独同他坐 在一起聊过天了。于松涛把门打开时,她心里暗暗一惊,天,他又瘦了一圈。她的 心陡然一沉,想不到自己会嫉妒那个被他爱的女人。她打量着这套她第一次造访的 房子,心里说:多好的一个家! 于松涛故作轻松,到这种时候还绷出一股英雄不死的劲来:“怎么样? 评一评这个家的品味吧?”段怡芹最恨于松涛的这种虚伪,她摇摇头:“我不 是来看你的新居的,更不是来听你假戏真唱的。”“噢……段工今天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信任我?我知道你有苦,为什么不找我说一说,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 了?松涛,别装了,你的事我全知道了……你何苦在我面前绷一股劲?我了解你, 你十分重感情,你心里在哭,连我都想哭。生活待你不公平,你本来应该得到,拥 有的东西总是突然失去……二十多年前,你就不该突然离去,你知道吗?你也让我 尝到了一次失去灵魂的痛苦……我了解这滋味,所以我来找你,你为什么躲躲闪闪, 不把我当知己?”一气说完,怡芹已是泪水汪汪。 于松涛的心在抽搐:“怡芹,我感谢你……”“不!我不需要这种外交辞令, 如果你根本不把我当成老朋友,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我马上就走!”怡芹欲走。 她真的无法忍受于松涛的客套。 “怡芹!”于松涛凄楚地叫了一声,这一叫,他全部的虚弱都坦露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段怡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让我好好想一想……” “你坐过来,离我近一些。”段怡芹与于松涛坐到了一条长沙发上,她坐在沙发的 最边上,与于松涛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为什么离那么远?坐近一些。”于松涛把段怡芹当作救命稻草一般,他被她 身上折射的六十年代一道强光照亮了。啊!人性的精品存放在以往的岁月里,如今 的世道到处充溢着文明的堕落。段怡芹的品德好过他身边的其他女人,他几乎是颤 抖着说出了一句让这位还在爱着他的女人心碎的话:“我真希望时光倒回二十多年 前!”段怡芹喉头一紧,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一下倒在于松涛的肩上,喃喃地: “不公平……老天爷对我们太不公平……”于松涛反倒安慰起她来:“不要哭, 我二十多年没见过你的泪水了。”段怡芹猛然醒悟,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呀!她直起 身子,揩干泪,坐远一些,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我不但没能安慰你,反倒让 你更伤心……”“不不!”于松涛笑着,笑得很苦:“你一进门就使我感到了温暖 ……”“我觉得,你永远不会倒下,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强大的!”她像凑数似 地找了两句话。 于松涛几乎哭喊起来:“不要!你不用东一句西一句找话给我说,你就这样坐 着……不要说,我不想听任何没用的安慰话!什么也不用说……”说着说着,他哽 住了、流泪了,痛哭失声。一瞬间,人仿佛变佝偻了,枯干了。 段怡芹惊愕。不知所措,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这样伤心,她也流泪了,老泪新 泪一齐夺眶涌出,于松涛把头靠在她怀里,哭得像孩子,她轻轻摸着那一把被岁月 风蚀了的头发,只说得出:“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于松涛于抽泣中露了底: “没有了她,我变得不是男人了……没有人能代替她……谁也不行……”段怡芹一 怔,心头翻起失望的波澜,她满以为自己此刻能代替冰莹,仅仅是为了缓解一些于 松涛的痛苦也罢,她是自作多情了。那个男人憔悴的泪水引起她一阵恶心,刹那间, 在她心目中维系了二十多年的情蔓“咔喳”一声折断了。原来它是那么娇嫩!一阵 羞愧使她垂下头,她不想再多看一眼那副垮收下去的筋骨,趁他抱头饮恨之时,悄 悄地拉开门,一点儿声音都没弄响,生怕他抬起头挽留她这个多余的人,她退出了 他的视野,也许是永远…… 当晚,她回到家里,拿出了那本珍藏了二十多年的日记,本想烧了它,但一想, 历史不过如此,过去就过去了,有没有这个副本人都照样过现在的日子,何必费那 撕啊、烧啊的工夫?九十年代了,搞那一套伤感的酸溜溜的把戏实在多余。她将那 日记随手扔进了没人问津的盛破烂的抽屉里,日记本被掀翻开了,那露出的一页上 写着: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日。 我感到非常幸福,今天是我的第一次……我从来都不知道,吻,是那样甜蜜, 过去我一直以为那是下流的……啊!于真好,他今天第一次对我说了“我爱你”。 窗外一片批斗黑帮的声音,激动人心。 我们的厂长、书记是走资派,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我们的爱情伴着革命的激情诞生了!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