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舆论这个鬼怪,青面獠牙,污秽龌龊,奇怪的是,人们不但不嫌乎它,反而热 衷于它,就像一块臭豆腐,一个臭鸡蛋,越吃越上瘾。制造舆论的人,在受着舆论 的危害,受着舆论危害的人,在制造着舆论。不怕舆论的人,会因为舆论而变得懦 弱,怕舆论的人,会因为舆论而变得勇敢。政治的舆论碰到生活的舆论会自觉没趣, 生活的舆论碰到政治的舆论会喧宾夺主。不真实的舆论多传两遍就变成了有头有脸 的舆论。 “黎少荣甩了阿霞。”“于松涛被冰莹甩了。”“黎少荣这个小男人勾引了冰 莹那个大女人。”“冰莹和黎少茉在荔枝公园里干那事,被保安抓起来,他们用钱 买出了自己。”“黎少荣晚上去到冰莹出版社的小宿舍,进去了就关灯,两小时以 后才亮灯。”“黎少荣每天在偷偷吃男宝、花旗参,怕是要顶不住了。”“于松涛 不肯同女人离婚,他要耗她一辈子,直到把那骚女人耗老了,黎少荣也不要她了。” “黎少荣和冰莹纯粹是胡搞,偷情。”“于松涛找一个小老婆,自作自受,谁叫他 贪图女色?”“黎少荣是偷情老手,风流成性。当学生时就玩弄女性。”“于松涛 把黎少荣恨毒了,要调他出新亚,报复一下。他这样的人能甘心吃这种亏?两个男 人为一个女人必打得两败俱伤……”气血很锐的黎少荣被那铺天盖地的舆论击趴下 了,忍受着相思的折磨,中断了同冰莹的往来,就算有几百双眼在盯着他,他每天 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如此单调乏味,那些眼睛难道不会产生视觉疲劳?他在耐心等 待那些眼睛被别的兴奋点转移走。 一向胆小的冰莹反倒镇定自若,别人把她当尤物看,她从不习惯到很习惯,居 然敢调转头回看那些看她的人,而且看得更劲、更威,逼得那些看她的目光散了神。 她住在出版社的小单人宿舍,不急不恼,静静等着事态自然发展,每天读《圣经》, 读《荒漠甘泉》,龟裂的心田真的像浸润了甘露,宗教的镇痛作用比一支杜冷丁要 神奇得多。一到这种时间,两个交替在她眼前出现的男人都会暂时走得远远的。 于松涛在舆论面前坐了蜡,一个堂堂的叱咤风云的铁腕人物,完全乱了阵脚, 同冰莹是和是离他不知道,对黎少荣是调是留,他不敢断然成命。他挣扎着出席会 议、签协议、谈判、赴宴,不想用余光去追踪他离去的妻子,他很想去看看她一个 人怎么生活?但怕第二天就会传出于松涛向妻子屈服了的舆论,几次走到那亮着灯 的小窗的楼下,几次又缩回了脚步。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不过,三片烧焦了的土地上,战火 的余烟还没有完全熄灭。当然不会熄灭。 三个月过去了,九一年快要成为历史了,新年以前,市里安排了一个重要节目, 许久没有单独同黎少荣接触的于松涛走进了那间好久没有闻到火药味儿的写字间, 他发现黎少荣的侧面消瘦得露出了楞楞的骨头,他当然明白,什么事情最能使男人 消瘦,他自己也正为同一件事耗尽了心力。黎少荣正侧身在英文打字,将一些资料 译成英文。头都没抬,他绝想不到于松涛会来登门。 于松涛坐下,定定地看着小黎那飞快弹动的手指,他的打字速度超过了集团的 专业英文打字员。于松涛相当欣赏他的这一本事,如今,他俩虽结怨很深,但依然 忍不住把眼睛死死地停在小黎那一双灵活的手上,像欣赏自己的儿子弹钢琴。黎少 荣一扭头,骤然停住了手嚅嚅地:“于……于总……”于松涛怪怪地说了一句: “你……不错啊!”黎少荣没听明白,胡乱答着:“我?噢……没什么……”“你 干得不错。辛苦了。你所做的,我全看在眼里。”他习惯了对小黎这种口气。 黎少荣觉得受了侮辱,抬起头:“请不要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有话直说!我 已经受够了您居高临下的审视,您想问什么我会一字不漏地回答您,问吧,问罪吧。” 于松涛慢慢吐出一口一口的烟絮:“奇怪,这么激动做什么?你干得好,市里的股 份制研究会决定由你做大会发言。”“我?!”黎少荣的确懵了:“股份制?” “这是一次全国性的会,要好好准备发言,我们集团就两个人选。”黎少荣受宠若 惊:“于总,我……我还是不要参加……止别人去吧。”于松涛扔给他一封信: “这是市里点的将,看起来,上面对你很欣赏!”黎少荣又感到咽下一只苍蝇: “我不是……我并没有…… 我去不合适……”“不想去就到市里向徐市长请假吧。”于松涛说罢疾速走出 门去。表示着对黎少荣的不屑一顾。 黎少荣不知该忧、该喜?于松涛从来只字不同他提冰莹,吊着他,他倒宁愿有 一天这层薄薄的纸被捅破了,该死该活他自己担着反而痈快,他不明白于松涛为什 么死守这道防线,他是在等着自己去主动投进他的罗网里?其实,黎少荣完全不明 白,唯独这件事于松涛无计可施,为了不刺激他自己,宁愿只字不提,在麻醉状态 中走一天算一天,他是在回避自己。 股份制研讨会由胡鹏的证券领导小组、政策研究窒、经济发展局等五个单位联 合主办,胡鹏出任大会领导小组组长,他特意请冰莹到佳宁娜喝咖啡,实际是可怜 她的处境,特意想帮她一把。他总觉得于松涛不应该把妻子赶出家门,这不是逼她 上梁山?!她走投无路,自然更要倒向黎少荣了。咳!人们一个个怎么都失去理智 了呢?冰莹是平平的好友,平平成天磨着老爸:你帮帮冰莹;你拉她一把;你也应 该关心关心我的朋友嘛,她有什么错?于叔的魅力没有了就要允许自己的妻子情感 有变化……虽然女儿的观点他有许多不敢苟同,但对冰莹的同情的确是从女儿那儿 受了传染的。 在咖啡厅他根本不提于和她的感情问题,假装不知道,他不善于安慰人,更不 善于处置别人的复杂家庭问题,只会单刀直人地剖开他的主题:“冰莹啊,这次股 份制研讨会全国各省市都派代表参加,还有海外人士代表,相当隆重,我代表我们 领导小组请你出席会议,然后深入到股份制搞得好的几个大公司体验生活,写一部 长电视剧,一切费用由我支出,怎么样?”“我……怕不行,我根本不懂股份制。” 她的确不自信。 “平平力荐你出马,你已经是小有影响的年轻作家,对这种新生事物会相当敏 感,不要推辞了,就这么定了!”冰莹:“我……试试。”胡鹏直视冰莹:“冰莹 啊,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冰莹沉吟片刻:“胡主任,你没听说什么?”“没有。” “平平没说什么?”“她呀,什么话也不同我们老两口说,代沟,处处体现。”他 不知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冰莹似乎轻松些,又似乎更沉重:“我有时真不明白,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做 什么?匆匆忙忙酿就许多痛苦,惹下许多麻烦,又匆匆忙忙告别这个世界……” “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他不得已才这样问。 “……没什么……生活本来就有许多坎。”谢天谢地,她什么也没说,好!省 去不少麻烦,胡鹏急于结束:“好! 就这么定了,从开始开大会起就算你工作,我们要发补助费的。”冰莹万万没 想到,就在开大会的那一天,仇家、冤家,齐齐相遇,谁也躲不了谁。 深圳大剧院二楼的大会议厅布置得十分质朴,鲜花一盆盆装饰着硕大的舞台, 聚光灯惨白地将舞台塞满。《第一届全国股份制研讨会》的横幅烁烁生辉。 代表们鱼贯涌向会场,黎少荣走在前面。冰莹也夹在人群中,一侧脸,看见于 松涛,再一抬脸,看见黎少荣,忙侧过脸。匆匆隐进人流中。 与冰莹的突然相遇,使于松涛激动异常。他不能冲上去,伴着她,双双步入会 场,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他俩、充满羡慕。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故意落在 最后停住脚,拿出烟,哆哆嗦嗦抽了一支。直到听见大会主席宣布会议开始的声音, 他才掐灭烟,独自一人走进去。 电视台的胡平平等人正在忙着拉电线、摆机器,看见平平,他也一扭脸回避了, 毛孩子没有是非观,理她做什么?主席台上坐的是胡鹏、孟明非这些熟人,他的注 意力依然只被一个人牵引着。 主席宣布:“第一个发言的是,新亚电子集团公司经营部主任黎少荣同志。” 冰莹坐在前排,她突然紧张起来。塌下去的身子挺直了。 于松涛扭头盯着冰莹的侧影,那侧影,过去曾令他痛惜得钻心,躺在床上,他 总是定定地扭头看她那鼓鼓的额头,抠抠的眼窝,直溜溜的小鼻子,微翘的小尖下 巴,他叫她是“我的希腊雕像”。如今,这侧影依然那么令他痛惜,然而他却只能 偷偷地窥视,她虽然还是他的老婆,却隔了一条谁也无力泅游的界河,他痛恨那个 在台上准备发言的人,如果没有台上那个人,如果没有自己调那个人来新亚,如果 冰莹不来深圳,如果,如果…… 黎少荣的发言使会场静下来:“各位代表,各位来宾:不知为什么,我一上台, 就想说一说题外话:不论什么事,都是人做出来的,上帝并不要我们去做非凡的事 情,他只要我们把平凡的事情非凡地做好,股份制就是如此,我们的老总于松涛用 了一种非凡的气魄开始做了,正在做着,做着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经济改革的大胆尝 试……”于松涛一动不动,承受了不少回顾的眼神,心里一点儿不感谢黎少荣,他 所做的,用不着这个小毛孩子来盖棺定论。 肉麻!此刻,他只感受到了冰莹一个人对他的回眸一瞥,他虽没有正面看到, 余光却敏感到那一瞥充满了哀怨、无助、凄凉,他坚信,她对他的情不是那么容易 就一笔抹掉的,一阵酸溜溜的感觉涌上眼眶,急忙闭上眼。他不能原谅自己,在这 种情况,这种场合还如此脆弱。 台上黎少荣的谈话使会场鸦雀无声:“早在公元十二世纪,热亚那人为了对塞 浦路斯岛进行海上大远征,组织了一个叫“MAONE ”的股份信托公司,为的是筹集 海上征服所需巨额资金,中世纪的欧洲,每次出海经营都是一个股份制联合经营的 好机会,激起了许多人极大的热情。 股份公司一经诞生,其发展就势如破竹,十八世纪后,股份公司在欧洲出现, 十九世纪后半期股份制企业已广泛流行于资本主义各国,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 英国和美国大修铁路,大修运河,就是以股份制集资的形式筹款。马克思说:‘假 如必须等待积累去使某些单个资本增长到能够修铁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 界上还没有铁路……’”掌声。 冰莹的眼神里倾注了真挚的爱慕,她要将小黎作为她笔下的主角,她这个人一 激动就忘了对别人的刺激,其实她何必那么热情地拍掌呢! 于松涛注意到冰莹的神情,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趁人们不注意,低头溜了出 去,一直走到大街上,找到自己的公爵车,对司机:“回公司!”一路上无论如何 赶不开冰莹那移情于别的男人的热情目光,他该怎么办?调走黎少荣已不太可能, 市里不会让人才外流,舆论会说他打击报复。与冰莹离婚,他不能忍受,已经与他 身体合成一体的一块肉怎能割舍给别人?疼痛难忍啊……推开窗,头向外面吸口新 鲜空气,他忽然看见了街对面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身高雅的淡黄色、细细的腰, 鼓胀的胸……是她,虽然俯瞰下去人是那么渺小,但她的特点依然突出。他羞愧地 想起了自己的那一天,这个女人以一种特殊的进攻方式占有了他,虽然只有一次, 但一想起来也是惊心动魄,幸亏这个女人没有再来缠他,事情传出去不得了!他一 向以正统、正派出名,有人对他说:深圳的老总没有没有情妇的,他立即反驳:我 就是没有情妇的老总,他从来不想与其他女人有亲密的关系,那天怎么会走火了呢? 想来想去,他明白了,冰莹与他的裂痕使这个女人钻了空子。拉平了!冰莹欠 了他的,那是明着的;他实际也欠了冰莹的,不过是暗着的。他有一个感觉,那女 人会到办公室找他,果然,他看见她过马路,直朝新亚大厦走来,他想逃跑,但又 觉得太猥琐,堂堂五尺男儿,电子集团公司之首脑,何必躲一个与他无损的女人, 他可以用各种方式同她周旋嘛。怀着像孩子怕猫又想去摸猫那样的不安,他等待着 她的出现,左等右等,一个钟头过去了,她没有来,他估计错了她,这个女人是地 道的工作狂,也许她像个阔男人般,勾一次女人就扔在脑后,早忘了。他不过充当 了一次她的玩物而已,可恨!他一拍桌子,手主疼生疼的,却感到好像揍在那女人 脸上般的解恨。 他怕她来,真的她不来他又失落得很。他在问自己,这也是冰莹逼的吗? 明天他要过香港去,他在思付要不要给她打一个电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