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张玉璋老先生的去世使江锦萱十分伤心,父亲的去世后,看着自己长大的张伯 就像双亲一样慈爱,可怜他没有死在香港,死在了那一片土地。也许这正成全了他, 他祖籍是东莞,落叶最后归了自己的根。在小梅沙华侨公墓参加完安葬仪式,又到 自己父母墓前献了鲜花,敬了香,正要赶回香港,黎少荣副总经理叫住了她:“江 小姐要赶回香港?”“是的。”“明天董事会开会,你是不是……”想起黎少荣那 张刻薄的嘴,她故意不屑地:“如果于总在戏是会留下的……”“你的意思是……” 黎少荣不知该怎样对付眼前这位唯我独尊的富婆了。 “我怕我不能像你的雷达表一样准时。”“江小姐,如果你对我有不满,可以 直言。”“哪敢,我对由我提议而被提拔起来的人一向是敬畏三分的。”说罢扬长 而去,甩下身后那愤怒而不敢发作的后生仔,真是酣畅得像酒后出了一身汗。她佩 服这后生仔,但不喜欢他,总想找机会杀杀他的傲气,今天杀得很有分寸。 她匆匆赶返香港浅水湾别墅。明日,可怕的明日是她与陈百雄完婚之日。 这个日子是陈百雄到黄大仙那里去测算的三百年不遇的吉日,这一次是无论如 何躲不过去的了。香格里拉饭店的湖菜厅已被全部包下,陈百雄要搞它个热火朝天, 已经有几家报纸提前刊登了消息。虽然她没有一点点激动,但今晚困个好觉,明天 打扮靓一点的心情还是有的,并不是给那要成为她老公的阿叔看,而是给参加婚礼 的富豪们看,她喜欢陶醉在追踪她的目光网络里,她的婚服是正宗意大利货,一个 星期以前已运到,没有让她操一点儿心,样样都是陈百雄亲自操纵,全世界最精美 的名牌货,包括钻石首饰,全有人送到家里,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晚上,她早早到自己卧房想早点困,陈百雄进来了,她做出关心他的样子: “哎呀……亚叔,你看你这两天瘦咗好多!今晚早点困。我也好辛苦啦。”陈百雄 心中不是滋味,最近她称呼自己一口一个亚叔,生分得很,必须纠正过来:“叫我 乜嘢?”“亚叔……亚叔亚叔最亲的啦。”“我唔中意听。”“那……叫你老豆,” 她故意以插科打诨来稀释陈百雄的浓情。 “还是唔中意。”“那……叫你百雄、百雄、这下中意了。”“还是唔中意。” “那么……老公,老公老公。”“还是唔中意。”江锦萱心里骂起来:“神台猫屎,” 神憎鬼厌,你不就是想听……她硬起头皮,像女儿对爸扮个鬼脸:“亲爱的……老 公。”陈百雄仍然不满意,摇摇头:“阿萱,明日我们就是正式的夫妻了,我要你 像个真正的妻子……不中意你在我面前总似个细路女,只知韧皮。”“明日还没到, 明日一到我就像啦。”“我只要求你提前十二个小时。”阿萱忍住气:“老公,提 前几小时没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讲,意义好大呢。”他脱去睡袍,躺在床上, 张开双臂:“来,亲爱的太太,今日你再不奉献我该生气啦!”江锦萱很怕看他松 弛的肚皮,闲着眼,躺到他的臂弯里,身子似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陈百雄紧紧地搂住她,但越搂越泄气:“点搞?你不识做太太的秘诀?”江锦 萱摇摇头:“我……真的不识。”“亲我,主动点……”江锦萱浮皮了草地亲了他 一口。 “重新来过,唔嘊唔嘊。”江锦萱无论如何也伸不出自己的舌头,因为她猛地 睁眼看到了一条多皱的可怕的脖子,还嗅到了从对方嘴里喷出的灼热的异味儿,她 差一点儿就呕出来了。 “快点……亲爱的萱,心肝……”老头的情欲是一发不可收了,浑身都涨得鼓 鼓的,他开始脱去内衣内裤,闭起了欲望旺盛的老眼,等着阿萱的“完全奉献”。 江锦萱第一次见老头裸体,几乎吓呆了,她始终觉得他是爷爷或是父亲,简直 无法承认这位“丈夫”,当陈百雄去脱她的衣裤时,她吓得叫一声:“唔得!”陈 百雄惊得睁开眼,失望极了:“怎么,你根本不爱我?!你还在想着那个姓乔的? 你还想怎样耍弄我?”一怒之下,硬去剥阿萱的衣服。 江锦萱执拗的天性使她无法完成那人生长河中这小小的一步,她急得叫起来: “我不愿意!”陈老板于盛怒中,猛地发现了阿萱眼中的惧伯和厌恶,情欲顿时消 失得无影无踪,他像受了伤的豹子,咆哮着将阿萱一把推下床:“滚!滚!你这个 没有人性的荡妇!我把一切全俾咗你,原来你不过是利用我,滚!”江锦萱从来没 有受过如此的侮辱,她傻了,呆了。 “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出去,出去!”阿萱不知自己是怎样穿上衣服的, 她怕极了,怕陈百雄会、把自己杀了,平日的慈眉善眼,一旦反目变得如此凶煞恶 毒,只想快点逃,这幢豪华的别墅是一个坟墓,她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活尸,出卖了 自己的人都只能算行尸走肉。巨大的耻辱压得她抬不起头,就这样被人家撵出门?! 像撵一只没有着落的野狗。奔到花园,她才清醒了一点,也许她真的错了,不该那 样去伤老人家,陪他演演戏的力气都不肯花费,她的确只能被人家赶走了。那么返 回去,请他原谅,把戏重新演过,还没想完就摇头否定自己,除非她真的是一只狗。 滚出门,滚到哪哩?她没有家,父母留下的一小套房子已经被她卖掉了,去朋友家? 在香港,她还没有一个十分亲密的朋友,过去的情人不是娶了太太就是本来就有妻 子,去住宾馆,但手里连一夜的房租也不够,手袋在卧室的衣柜中,她没有勇气推 门进去,再说手袋里的钱够几天的花销?这才心惊肉跳地想起自己的全部资产全在 陈百雄的那口棺材般的保险柜里,怎么办?突然听到卧室门有响动,一定是陈百雄 拿着凶器来赶自己滚了,慌忙之中来不及顾及钱呀财产的,只剩下夺门而出的单纯 又单纯的冲动。 到了大街上,方知自己形同乞丐,你再靓,再高贵,没有立足地,没有自己的 一张床,还不如能睡在垃圾箱旁边的人富有。一辆的士停在她旁边,后生仔很热情 地招呼她上车,她也就不假思索如同捞稻草一般叽哩咕噜就上了车,反正兜里的钱 乘车是够的。 “小姐去边度?”司机问。 “去……铜锣湾……不不……去旺角……唔嘊……去……太子道西五九八号… …”刚一说出来,她便呆住了,她报的是乔启光的住址:她曾下过决心,这一辈子 再不会去他家,她骂过他毒蛇、狼,怎能再回头请毒蛇或狼收留她?她准备重辟蹊 径,此时车已驶进长长的隧道,没有退路了…… 她按响了乔启光的门铃,同时,看到了乔启光睁得圆圆的双眼。阿光,只有你 能救我!一阵昏眩,她倒进了他的怀里,她深深地知道,他那博大的胸怀永远不会 拒绝她,即便她冒犯了他、伤害了他…… 阿萱并不清楚,尾随在她的车后是陈百雄的车,那两个车灯就像陈百雄愤怒、 酸楚、猜嫉的眼,他原本是想追上她,给她一个回头的台阶。但当她看到她走进了 乔启光的门,一桶冻水把他彻底浇冷了,冷得比天山长年不他的冰雪还坚挺,他想 冲上去,把她拖返来,但办不到了。泼到别人家的水是收不返来的。他红着眼等待 她,直到那盏令他痛心欲绝的灯火熄灭了好久好久她都没有出来,完哂,一切都成 定局了,她逼他走了这一步,他又逼她走了那一步。人世间的事就是被人逼过来、 逼过去,成功咗、毁灭咗、升腾咗、沉淀咗。他调转了那像六十五岁老人般孤寂沉 默的车头,从太子道通往浅水湾的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担心自己开不开得回去 ……于极度的心力交瘁中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过失。乔启光十二年前刚刚在律师界 崭露头角时,他曾翻脸使自己在一场经济官司中吃这一次大亏,赔偿了五百万,这 件事他一直没告诉阿萱,怕她以为自己不中意乔是因为私怨而看不起自己的狭隘, 他应该告诉她,让她知道乔这个人骨子里很毒,翻脸不认人哪!迟咗,太迟咗!…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他等了她足足一世,明日就圆梦了,梦却像鸡蛋那么不结 实,只轻轻一捏就碎哂,他的心,他的幻想,他的未来、他的幸福随之统统碎哂! 明日,明日还有十几个钟头就到来咗,他该怎么办?! 揩一把额上的汗水,手一下触到一个硬冷的东西,好痛!是什么这样讨厌? 啊,是阿萱的手袋,他本来是想交还给她,撵人家出门,钱和身份证还是要给 的,谁叫阿萱这么急就投入了他最僧恶的男人的怀抱!这只冰冷的手袋碰它一下都 会抽搐一阵,就在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办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