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黎少荣拉开办公室的大窗,再不吸点新鲜空气就要得空调病了。冰莹走了以后 他就一直不停的工作、搞合资、搞新项目、引进国外流水线,到内地搞租赁、到欧 洲考察、阅读各类文件,阅读一大堆经济情报的报纸,几乎每天到两点才能沾枕头, 的确有用。拼命工作把冰莹的影子冲淡了,那刻骨铭心。思念的痛苦也减弱了。但 他仍然坚信,除了冰莹,他最炽烈的感情不会奉献给别的女仔了,即使他同某个女 仔结婚也切断不了他心上的那根弦,昨天于松涛从美国打来电话,他向他汇报了工 作,于松涛只字未提冰莹,但黎少荣敏感到他回避中的急切,以至电活打完了,他 停顿了好几秒钟才挂断,也许他在等黎少荣主动提一下她?咳!人哪,都一样,爱 也好,恨也好,明知那是一场游戏,却非投入进去折磨一番,直到自己脱了一层皮 才大彻大悟,然后冷静、积蓄好力量又一次投入新的游戏。人就是一种只会开头, 却不善结尾的动物,要不然人世间怎么会总是悲剧多干喜剧?黎少荣啊,你自己不 就是这样的货色吗?大集团的第二把手,肩上能压千斤担子,情感呢?一粒黄豆就 能使它弯曲。于松涛弯弯曲曲地走了,黎少荣弯弯曲曲地顶上来了。 他就不信,身边那些道学家、政治家、科学家、发明家,感情都是直溜溜的挺 拔。 他突然发现,斜对面江锦萱的大楼停工了,好像停了起码一星期。过去他不敢 开窗,进入装修阶段那尖厉的电钻声飘过马路,把人耳朵钻烂,这几天他开窗户却 觉得很安静,今天才看清了那边死一样的沉寂,外墙的马赛克没有贴完,搭的一层 层架子还没有拆除,好像一个巨人得了牛皮癣,瞪起满身黑乎乎的失神的眼恨不得 让人替他抓挠两下。 正当他纳闷时,电话铃响了,是乔启光打来的,他要马上过来,有重要事情同 黎少荣商量。黎少荣想,一定与江小姐有关。果然,下午两点,乔启光像失去理智 的人,“咯”地推开月,一进门就前言不搭后语地:“她失踪了……”“谁?” “阿萱她……不辞而别,都怪我母亲……当她的面骂她合家惨……前两天她已经缓 过来一点儿,我知她的个性……她会自杀的……”“怎么了,启光、你坐下,慢慢 说,我越听越糊涂。”黎少荣发现乔启光的确乱了方寸。他从来都是十分理智,文 思规范的,看来事情很严重。 乔启光依然镇静不下自己:“陈百雄把她赶出门……她本来是可以在我那里住 下去,被我母亲知道了……她同陈百雄的舆论早就沸沸扬扬……我母亲一直说她是 狐狸精……这下什么全搞糟了……偏偏陈百雄断了她的一切经济供给,连新亚的股 票全过了户,昨天只派人送来了两箱她的衣服和化妆用品,还开了一张这些年她用 钱的清单……拍除她自己赚的钱,还欠他几十万……我母亲向她下了逐客令,讲了 许多难听话,她没有还一句嘴,只对我说,我出去一下,就再没返来。昨夜我开车 到处找她,真不知她跑去了哪里? 我知她的个性,她可是要面子,不能受侮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怪 我……我母亲到来我就应把她推出去,偏偏我这个人在双亲面前十分软弱……我连 自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我算什么男人?!”黎少荣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为什 么陈百雄要这样残酷地待她?”“婚姻、感情……她伤了他……都怪她不爱他……” 乔启光费了好大的劲才稍稍讲清楚了那一段。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不用多说,黎少荣一听就全明白了。陈百雄在毁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又一出 人间悲剧!只有爱到极至的人才下得了手去撕毁被他爱的灵魂,这种破坏欲其实就 隐藏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只不过许多人一生平平,无法挖掘到两个极端相撞精神断 裂的巨痛罢了。说来也怪,他倒反而同情起陈百雄来。 江小姐失去的是身外之物,陈百雄失去的却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他自己就 体会过这种失魂的绝望。如果换了他是陈百雄,他会把那吸自己血的女人吊起来抽 三天三夜,一股幸灾乐祸泛上他的嘴角:“也许,她的命该如此。”说完又后悔, 他不该这样刺激善良的乔先生啊。 乔启光的确被激怒了:“你……这样看她?”“我以为她太伤那老人的心了。” “她是不得已!!”“她只识钱,这种结果并不奇怪!”黎少荣管不住自己了: “这是许多女人的共同悲剧。很符合规律。”“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是充满同情 心的……算了算了本来我是想……”乔启光站起身,打算出门了:“其实,她对你 很好,今天我该把一个秘密告诉你……你的提升、于的出国、全是她的提醒。”这 么说,江锦萱上次在华侨公墓莫明其妙讲的一句:“我对由我提议而提拔起来的人 一向是敬畏三分的。”就是指的黎少荣自己了!他总在琢磨江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 思。过去他一直以为于松涛是大手笔,将才,却原来他并不见得会清醒到如此地步。 江锦萱?!她是政治家?是有头脑的女流?是有心计的智者?于兴奋中,黎少荣的 失望反而加重了,对江小姐的失望,对于松涛的失望,甚至对自己的失望。全是一 帮被权棍搅浑浊了的人。不过,他的理智还是令他对刚刚出门的乔启光唤了一声: “乔先生。”乔启光回过身:“有事?”“我想知道……我该怎样帮你……更确切 是帮江小姐?”“你真想帮她?”“于总过去几次于危难中放她一马,我自然不会 见死不救。”乔启光迅速返身:“我只希望你做一件事。”“什么事?”“以你新 亚的名义担保,向银行贷一笔款,把江小姐对面的大厦竣工,软磁盘片的生产线引 进,只要这一项事业能成就,她是以可重新站起来的!”“噢……”黎少荣知道, 那将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万一江小姐还不上,他的新亚会跟着倒霉。他着实犯了难 ……天生敏锐的头脑使他灵机一动:“乔先生,我可以帮这个忙……”“啊!她有 救了!”乔启光一扭身就想往外跑,像孩子般一触即发。 “等等,听我讲完。先坐下……我有一个条件,把江小姐的软磁盘片和段怡芹 的合并成一个,成为合资,由我们双方共同管理……”“你……你这是兼并?!” “兼并也好、吞食也好,合作也好,不过是词汇不同,实质就是我救她、她依我, 否则,我是不会去给她施粥的。怎么样?”厉害!这个后生仔是兼容人情、冷酷, 智慧、好诈于一体的多面人,如果放他在香港,他会成为第二个李嘉诚。在刮目相 看的同时,乔启光不得不代表江锦萱点了点那不知所措的头。当他第二次往外走时, 又听到黎总的声音:“乔先生,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讲。”“你……依然那 么爱她?”“是的。”“我很羡慕笑到最后的人。你现在要去找她对不对?”“一 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我叫我司机开车带你去找,没关系,你用多久都可以。如 果你找到她,请转告我的问候,新亚欢迎她入盟!”乔启光是在江小姐没有竣工的 大厦的顶楼平台上找到她的……她坐在那里迎来了清早的日出,又送走了黄昏的日 落。差不多坐了一夜两天,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身无分文的乞丐,没有归 属的流浪汉,只有到暂时还属于自己的这一块地方舔舔自己的伤口。也许很快,这 一块立脚地就会被债主瓜分了。她的时间不多了,乔启光的母亲骂她是合家惨,骂 对了,如今惨到自己头上了,索性惨到底吧:一个人不吃不睡不喝,大约两三天便 完蛋吧? 她要看着自己完蛋。只能是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完蛋,决不会去跳楼,轰轰烈 烈地让人们看笑话。她已经几次到了完蛋的边缘,听不见汽车响,看不清天上的云, 只看到小梅沙父母的坟上她那天去烧的最后一住香的烟絮,很安静,很斯文,像凝 在空中的一根线,父母对她的召唤是很迟缓的,她就在这种优雅、轻柔的感觉中闭 上了眼又睁开,进入了冥府又蛰回脚步,身体在一点点的冷却,背靠的那一扇墙慢 慢与身体合成了一块水泥铸体……就在她快得到解脱之前夕,她谅解了所有的人, 于松涛、黎少荣、乔启光、乔伯母,甚至陈百雄……那一缕香烟渐渐飘远了、看不 见了,对人世间最后一丝留恋逝去了…… 当她醒过来时,第一个发现的是身边的乔启光,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像要 把他自己的生命攥到她的躯体里。然后,她看到了吊针、穿白衣服的女护士、一间 宽大的病房,啊!她被乔启光救活了,她没死!幸亏没死,她想起了临死前自己想 呼救可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张嘴的情景,一行珍珠般的泪水慢慢地在脸上滑动,正想 说一声:“阿光……”她的嘴被乔启光用手轻轻捂住了。 “嘘!有讲嘢,医生不许你费神。”乔启光把嘴凑到她的耳边:“阿萱,有救 了,工地已经开工咗……”“开咗工?!”很好,她很累,来不及思索开工意味着 什么,一闭眼又沉沉地睡去。她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从小到大没有这样纵情地睡过 ……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