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 作者:鲍十 (上) 有一条路是死路 ——题记 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刘贵驶出了县城,这时估摸是在上午八点钟前后。刘 贵被反绑了双手,站在紧挨着驾驶室的铁栏后面。车厢里还站着四名法警,他们衣 着整洁,扎着武装带,每人佩一把手枪。 卡车前头还有一辆面包车。几分钟前,几个身穿制服的法官依次坐进了车里。 最后上车的是一个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 他朝卡申看了一眼, 然后特手一挥说: “出发!” 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这是上班的时间,许多人骑着自行车,也有步行的,每 个人都穿戴整齐,女人们都穿着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紫裙子,甚是好看,肩上都挎 着精制的小皮包,裸露的手臂前后甩动着,白皙而生动,放射出充满生命的活力光 泽,令人头晕目眩。 卡车一出县城,天地骤然开阔起来。田野一览无余。正值盛夏,田地丰满而凝 重,早晨的流水一样的日光,将庄稼漂洗得又鲜艳又干净。晨风吹来一阵阵清香, 让人顿时神志清爽。柏油的公路宽阔平坦,看过去却越来越窄,直到和墨绿色的田 地混成一片。 刘贵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以前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走过,他知道从这里到霞慎 的距离,三个小时足够了。我还有三个钟头了!他便觉得小腹那儿胀起来,胀得他 难受,胀得他一阵阵心慌,胀得他手心发痒……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感觉到裤裆那 儿辣辣地热起来,接着又延伸开,沿着两条大腿,向下,渐渐又凉了,就像腿上爬 着许多小虫子……与此同时,他倒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太丢人了。 有一瞬间,刘贵这样想道。 刘贵本来是很高大的,宽宽的肩膀,两条长腿。只是长了一张窄脸,脸上布满 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这就总显得他的脸很肮脏,好像总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 洗,不是总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刘贵还长了一双大脚,大得商店里没有他穿 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别人做,反正屯 里有那么多女人,只要他这个屯长一说话,让谁做谁就得做,不做,她敢!不论谁 做的鞋,必得都是条绒面千层底儿,走起来通通直响。刘贵还是个大嗓门,有人说, 他站在屯中间喊一嗓子,最后街的房子都震得从墙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 下了一阵小雨。这话有点夸张了。但是,他的大嗓门却是实在的,想当年,他给屯 里人开会,就在大街上,在那儿撂了几块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他的话就像一声 声炸雷,在大家的脑瓜顶上滚来滚去,管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的。 想想那些年,你刘贵真是英雄到头了。 刘贵对自己说。 刘贵突然想起了昨晚儿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他娘了。他迷述糊糊的,听见他娘 喊他:“贵儿!贵儿……来家吃饭啦 娘的喊声越来越远。等到他醒了,还真觉得饿了。一时间,心里便十分的空, 空得脏腑里啥也没有了。 兴十六屯距离霞镇还有16里路,兴十六屯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兴十六屯的屯西有一个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节就 像一片湖。一到冬天水面就冻成了冰,像镜子一样,能厚到两米。坑里有许多鱼, 坑又很深,鱼都在冰的下面,冻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捞鱼的好季节。 三堆把四堆捞上来了。三堆使的是甩网。他站在坑沿上,抢圆了胳膊,一网下 去了,感到手里很沉,以为准是网得多了,就一把一把倒着网纲,倒得又稳又仔细。 却越倒越沉,眼看就倒不动了。三推对自己说:“我这是倒到鱼窝上了!” 三堆刚把话说到这里,就看见了一双农田鞋,鞋底儿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 想哪来的农田鞋呢?不由又将网捣了一把,又看见了两截肿胀的发白的大腿(脚脖 子)。三堆当下就把网纲放开了。发白的大腿和农田鞋很快就重新沉进了水里。三 堆大叫了一声:“死人啦!……” 那时候三堆还不知道这是四堆。三堆转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 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极快,就像一匹马,甚至比马还快。这时正是晌午,街上没几个人, 静悄悄的,阳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飘忽不定。三堆的喊声格外地响。 三堆的喊声把人都招到街上来了。有的很惊慌,有的不以为然。有人把三堆拦 住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马一样,冲开对方就跑了过去了。 “这家伙疯了吧?”有人说。 三堆一直跑到屯长刘贵家里去了。刘贵家的院门关着,他只好在大门口停住了。 他已经不喊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堆回头一看,发现许多人也都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了。 “三堆,咋回事儿?”有人问他。 三堆没搭理他。三堆重新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他是对着刘贵家的大门喊的。那是两扇黑漆的大门,对开的,很高,高过了人 的头顶,站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景。门上贴着两个“福”字,风吹雨淋,如今已 经花白了。门边还挂着一块长条木板,白地儿上写着“兴十六屯办公室”这几个黑 字。 三堆喊来喊去,院里并没有声音。三堆还以为刘贵没在家呢! 这时却听见刘贵说道:“娘的谁呀!这么大呼小叫的!连个晌觉也不叫人睡… …” 话虽说得平平常常,听起来却像打雷一样,轰轰隆隆的声音立刻滚过了人们的 头顶。 这才听见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脚步声扑通扑通越来越近,终于“哗啦” 一响,这是拉开了门闩。刘贵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散着衣襟,站在门里。 刘贵说:“咋的了?这大晌午的!” 三堆说:“死人啦!……” 别人也跟着附和:“死人啦!” 刘贵扫视着众人说:“死人啦?” 大家都说:“三堆说的,三堆你说……” 刘贵便把眼光对准了三堆。 刘贵说:“三堆你看真了?” 三堆没说话。三堆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叫起来:“四……四堆呀!” 刘贵的腮帮子一哆嗦,说:“四……四堆?” 别人也说:“四堆?” 四堆是三堆的兄弟,去年天刚煞冷,四堆突然不见了。连个话也没有,谁也不 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连三堆都不知道。 三堆三把两把推开人群,撒腿就跑,往西大坑跑。 大家都愣住了。刘贵也愣住了。刘贵终于缓过神儿来,对三堆喊:“三堆你跑 什么?你给我站下!” 三堆已经跑远了。 别人也纷纷跑了,都跟着三堆跑。只有刘贵没跑,还停了一会儿。他也来到了 西大坑,他是走路来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坏了。 刘贵来到的时候,四堆已经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发呆。 刘贵走进人群。他真是吃惊不小。他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呢!他并没有烂掉,他只是 变得白了,苍白苍白。他鼻子还是鼻子,嘴还是嘴。奇了!刘贵对自己说,真是奇 了! 刘贵说:“哎呀,哎呀!” 刘贵又说:“怪不得好几个月没见他呢!这家伙准是喝了猫尿水,喝醉了,一 滑脚滑进去了。” 刘贵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出水就该烂了。快埋了。郎头,你领几个人打 墓坑去。镰刀,你领几个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来,急三火四地,也只好 先这样了。” 被吩咐的人没等动脚,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说:“慢!” 刘贵说:“咋着?” 刘贵又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三堆又蹲下了,他谁也不看,只看着四堆,他说:“人命关天呢!这事我得报 告霞镇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他脖子上还有绳子印呢!……刘 屯长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姓名。” “刘贵。” “年龄。” “我今年58步……” “职业。” “农民。不,屯长。” “现在住址。” “兴十六屯。” “籍贯。” “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 “我生在兴十六屯,长在兴十六屯。” 四 刘贵从前不叫刘贵,他有个小名儿,叫狗子,那时候,屯里人都叫他狗子。他 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四岁,他到了七岁他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给他 留下了两间土坯房。 土坯房黑洞洞的。乡亲们埋了死者,都回到土坯房里。有人抽起了旱烟,有人 轻轻咳嗽着。刘贵呆呆地靠樯站着,神情倒也有点凝重。 “这可怜的孩子!” 说这话的都是女人。女人们心慈面善,有的还泪水涟涟的。 有的还走地来把手掌放在刘贵的脑袋瓜上,轻轻地抚弄着,弄得刘贵脑瓜顶直 痒。 “咋办呢?往后这孩子昨办呢?”有人开始议论。 有人磕了磕烟袋锅,这人是周锁子,他是屯里年龄最长者。啪啪啪的声音一响, 大家就静下了,知道周锁子有话要说了。 周锁子说:“我倒有个主意。大家都眼明见的,现今,狗子没了娘又没了爹。 依我看,大家在一个屯里住着,说啥也不能让孩子给饿死喽!这也不太难,咱们每 家舍出一口东西,也就把他养活啦!” 停了停,他又说:“还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紧了。一个小孩子能遮住身子就行 了。不过,冬天可不能让人家冻着,缝连补绽,不管新的旧的,总得让人家穿暖和 了。” 听了周锁子的话,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他的话有理,事情也便这样定下来了。 这时见周锁子朝刘贵摆了摆手,道:“狗子呀,你过来。你给大伙儿跪下,你 朝大伙儿磕三个响头吧!从今往后,你就是大伙儿的孩子了!……” 刘贵乖乖的,果然给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真的响。刘贵 把脑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点就要哭了。刘贵没有哭,乡亲们倒哭了,尤其那些 女的,有的竟哭出了声,哭得抽抽咽咽的,都哭这孩子可怜呢!周锁子也哭了,尽 管没出响声,眼圈却是红了。 (如今,周锁子早已经死了,当年就70步了,没几年就死了。) 从那以后,刘贵便每天到一家里去吃饭。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 一家必定过来叫他:“狗子,吃饭啦!” 刘贵总是蔫蔫的,低着头,跟着叫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个兴十六屯,整日似乎只响着一句话:“狗子,吃饭啦!” 或者:“狗子,今天该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刘贵真像一条狗,吃了东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谁客气,进门就吃,吃完了想走 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这儿呆着,有时候夜里就住在这里了。 当然,饭食并不见得多么好。推算起来,审时正是1946年前后,屯里是刚搞了 土改,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富裕。却也总是人家吃啥他跟着吃啥,这对刘贵说来, 却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偶而他还可以吃点别的东西,一个鸡蛋什么的,这是别的孩 子也难得吃到的。 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他的食欲是那么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盘磨,不论什么东西, 三磨两磨就磨光了。他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两个大人的饭。他埋头埋脑, 眼睛只盯着饭碗,一口一口尽往嘴里扒饭,好像世上什么也没有了,弄得别人还得 劝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锅里还有呢!” 刘贵并不搭话,照样吃他的。 开始的时候,有人并没想到他饭量这样大,有几次,还真是叫他把饭吃光了。 后来就知道了,知道他饭量多么多么大。再轮到谁家时,谁家就留意多煮一些。 那时候,刘贵尚不是个很强壮的孩子,甚至还很瘦弱,两条腿像麻杆似的,脸 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睛总像要从眼眶里落下来似的。可是,不消几个月的时间, 眼见刘贵就变了样子,腿也粗了腰也壮了,吹气似的。脸色也日渐一日的鲜润。眼 睛虽然还是那般大,却水灵灵的,神气活现的。身材也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许多,尤 其是两只脚板,已经快赶上大人的脚板大了,走起路来通通直响。还有他的嗓门, 也一天一天变粗,说起话来十分洪亮,站在屯西喊谁一声,人在屯东也听见了。 站在卡车上的刘贵,突然想起这些事来,心里竟隐隐有了一种不安。 五 今天,共十六屯有点不同往常。 太阳出来了。雾气般的潮红的日光瓢荡在每一幢房子的房檐上,也飘荡在院子 里。院子里跑着为鸭鹅,跑着猪,跑着狗。早晨的炊烟已经散尽,却留下了浓浓的 气味。阳光也落在屯东的老榆树上,老榆树便红彤彤的一团,就像着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饭。 每一家都大敞着院门和房门。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动,有大人也有孩子,还 有老年人。他们的脚步有重有轻,却一律都很轻快。他们的神情都及其肃穆,见了 面打招呼时,眼睛里却闪动着欣喜,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几个年轻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着锹,有的扛着镐。走到老榆树跟前时,见 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年轻人刚想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已经先开了口。 只听一个名字叫马万成的问:“大柱子,你们这是干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啊!” “挖坑去?”马万成一时还没反映过来。 另一个名叫赵景林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是给刘贵打墓坑吧!” 听见大柱子说:“正是!” 又一个名叫常山的接着就说:“打深点儿!让这王八犊子不得再见天日!” 几个年轻人走远了。 几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人哪!……”马万成说。 “刘贵他该死。”赵景林说。 “不说别的吧,就说他这些年,好像兴十六屯是他一个人的,就是他家的啦! ……”常山说。 “这下可好……”赵景林又说。 “老早我就说,他这么闹腾没个好结果……”马万成说。 “你啥时候说的,我咋没听过!”常山接过马万成的话说。 马万成受了抢白,一时没话说,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争辩。 常山倒不依不饶似的,又说:“当年选他当屯长,你不还张张罗罗给他拉票来 着?” 马百成说:“谁知道他会变得这么恶呢!谁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马万成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说:“那年他爹死了,他还吃过你家的饭呢!” 常山说:“没吃过你家的吗?” 马万成说:“这不结了!” 停了一会儿,赵景林说:“是今天吗?” 常山说:“这还有错儿?我听的真真儿的,镇上的小孙告诉的。你不也看了吗, 都给他打墓坑去了……” 赵景林说:“对对!” 马万成说:“听!……” 马万成侧起了耳朵。常山和赵景林也侧起了耳朵。他们都听见了,乒乒乓乓的, 是刨土的声音。显然刨得很深了,声音传过来时,已经瓮声瓮气的。 听了一会儿,赵景林说:“这都是从哪儿起的头呢?……” 六 那年,刘贵19岁,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长了一副浓眉大眼,屯 里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就在那年,霞镇改成了霞镇公社,他成了一名社员。干 起活来十分卖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小伙子。 这年春天,从镇里来了一个干部,原是副镇长,现在是副书记,姓田,都叫他 田书记。田书记来蹲点,搞大跃进。田书记就住在刘贵家里。爹娘留给刘贵的那两 间旧房子,众乡亲帮忙,已经重新修过。经过再三争执,田书记终于睡在了炕头。 刘贵说:“您是书记嘛!再说,您年纪也比我大呀!这大春天的,夜里冷呢!炕头 热乎……” 田书记在刘贵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书记戴一副眼睛,脸色嫩白,长一副薄嘴唇的人能说。田书记就很能说的, 开会的时候,一口气讲一个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书记喜欢开会。每次开会前,都让刘贵召集。田书记说:“刘贵,出去召集 召集,今晚儿开个会。” 刘贵召集开会的方法十分简便,用不着挨家挨户去喊,也不用打钟,只要站在 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刘贵喊道:“田书记说了,今下晚儿开会!” 刘贵的嗓门那样大,只要喊上两遍,全屯的人就都听见了。 有一次田书记对刘贵说:“你这嗓子!咳,真响亮!一喊屋里都往下掉土。” 刘贵听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书记又说:“干脆吧,我让你当个民兵排长吧!就给我召集会!你这嗓子… …”’ 过了几天,田书记还给刘贵发了一杆枪。那天,田书记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书记说:“有些阶级故人,对社会主义十分不满,总想进行破坏活动。现在 你是民兵排长了,要保卫革命成果! 从此,即便是下田干活,刘贵也把枪背在身上,每天晚上述要巡逻,巡逻时枪 就不背了,扛着。马万成当了个副排长,巡逻时便跟在刘贵身后。马万成羡慕极了 刘贵了,常常央求刘贵把枪让他扛一会儿,刘贵总是不肯。 刘贵身背钢枪,凭添了许多英武气,腰背皆挺挺的,经常昂着头。刘贵这副样 子,真是让许多姑娘爱慕死了。 (中) 七 刘贵最终看上了于彩彩。 如今,于彩彩已经双眼昏花。那是她终日流泪所致。她还要为刘贵的大脚做许 多布鞋。他的脚那样大,到哪儿也买不到他能穿的鞋子。他总是将鞋穿得那样狠, 就像他的脚上长了牙似的,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几天他就穿坏了。 她的眼睛终日糊满眼屎,眼球也一片浑浊。她两腮塌陷,脸上布满了皱纹。她 头发花白干枯,乱得像一团草……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会发问,这就是当年的于彩 彩吗? 当年的于彩彩多么漂亮,多么清秀,多么苗条。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 又浓又密梳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走起路来腰肢颤动真正是风罢柔柳,不笑不说 话,一说话两片脸颊便飞上两片轻红,就像一只红蝴蝶…… 有一天,刘贵在路上截住了于彩彩。刘贵看好了时机,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墙。 “我想让你给我当媳妇……” 刘贵红头涨脸,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说不定有多紧张呐。 刘贵能吃苦劳动好,又当上了民兵排长,于彩彩还真是喜欢他的。 “别说笑话了,我比你大呢,我当你姐姐还差不多!” 于彩彩刚才有点害怕,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岁。” “再说,我已经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宝库,你也见过他。过了年儿就 来成亲了。” “他敢来!他要是敢来,他就是个坏分子!我就把他抓起来送到公社去!” “你霸道!” “我就这么霸道!” “你无赖!” “我就这么无赖!” “明天你就退婚!我跟你爹说去!” “我想你!我想你夜里都睡不着觉!我想你饭都不想吃了!你从街上一过,我 立刻就闻到你身子的香味儿了!” “过了年儿咱也成亲。我让你给我养个大胖小子,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真不害躁!” 自从刘贵被县公安局抓走,他家的大门一直再也没打开过。除了吃饭上厕所, 于彩彩一直盘腿坐在炕上,腿上还盖着一床花棉被,就像她偎常的做法一佯。她息 以力她再也打不开那扇大门了,她又老又瞎,大门却又厚又大,每次打开都要发出 吱吱嘎嘎的声音,艰涩又沉重,她想她是没有那份力气的。 于彩彩坐在炕上,专等听见那一声枪响。 八 “刘贵。” “有。” “修四堆是你杀的吗?” “是。” “你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杀他?” “他要告我。” “为什么告你?” 九 四堆要告状的消息还是马万成告诉刘贵的。 马万成来到刘贵家里, 对他说: “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这是去年的事。 刘贵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 灰一样,肉皮上还长着一些香火头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却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 他盘着双腿,他的屁股简直有磨盘那样大了。 刘贵身前是一张炕桌,放着一瓶白酒(马万成不识字,认不得是什和以酒), 还有一只盘子,里面放着一只鸡。 刘贵很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对马万成说:“霞镇人都达在地桌上吃饭,坐 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惯那玩意儿。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热呼呼的 ……” 马万成听刘贵又说:“还有这酒,这是胡副镇长送我的呢!一箱子!一瓶就二 十多块!一箱子二十四瓶,你算算,你算算有多少钱……” “老东西!”刘贵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声雷,“你过来,添副杯筷儿 ……”又对马万成说:“你也喝一杯,偿偿味儿道。” 马万成说:“这、这……” 马万成还是坐下了。他倒是没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刘贵家是三间大屋。老东西就是于彩彩。于彩彩在西屋呢。于彩彩来到了东屋, 拿了一只杯子,一双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么也没说。 刘贵对于彩彩说:“没事了,你去吧。”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刘贵对马万成说:“刚才你说啥?四堆要告我?” 马万成说:“我亲耳听见四堆说的!” 刘贵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四堆这小子,他是说大话!他凭什么告我?他 说大话呢!……” 马万成说:“不像大话,我看不像大话。听说连材料都写好了。” 刘贵说:“越说越玄了。你倒说说,他能告我个啥?我不信,我压根就不信!” 刘贵又说:“来,喝酒。” 马万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刘贵挺诧异,说:“万成你笑个啥?” 马万成说:“我想起你当民兵排长那会儿,我是副排长。你看你后来,又当队 长又当屯长。你看我,一完到底。如今人也老了……说句实话,你真是让我佩服呀!” 刘贵说:“老马你这是啥话!” 马万成赶紧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净遇见贵人啦!我看呐, 谁也别想把你告倒喽!” 刘贵说:“来,喝酒!” 那天晚上,两个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马成成喝得晕忽忽的,喝得把正经事都 忘了说。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来那块地太薄,想让刘贵新给调一块。 直到出了刘家的大门,他才想起这件事来。他直拍后脑勺,说:“这事扯的,这事 扯的……” 他又说:“四堆这小子,还想告人家刘贵!瞎扯吧!……” 刘贵虽然比马万成喝得更多,他却十分清醒。刘贵就有这个本事,不论喝多少 酒,从来就没醉过,倒是越喝越清醒! 刘贵说:“他妈的!咋想得出来?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饼。他乐意吃饼,油汪汪的,软 乎乎的,热腾腾的,他乐意吃。他叫起来:“老东西,烙几张饼……” 便听那边应了一声。很快又听见面盆响、火响、锅响。于彩彩是个手脚麻利的 人。又听见“呸”地一声,于彩彩朝饼上吐了一口唾沫。等于彩彩把饼端进来,刘 贵却已经睡着了,他衣裳也没脱,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儿旁边。 十 那一阵子,整个兴十六屯,处处都议论纷纷的,都议论四堆告状的事。议论就 像一场毛毛雨,看虽看不见,往哪儿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是湿漉漉的。 那天刘贵没什么事,就在屯子里到处走走。 老秋了,庄稼早收完了。每家的院子里都满满登登的,堆着许多东西,堆着玉 米、高梁、秋土豆,家家的房檐下面都挂着红辣椒,挂着蒜辫子和干白菜。 庄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里空空荡荡的)。人都呆在屯子里,忙了 一个秋天了,真该好好歇歇他几天了。整个屯子都懒洋洋的。牲畜也懒洋洋的,鸡 不飞,鸭不叫,猪哼哼叽叽的,狗趴在当院里晒秋阳。 秋风很凉了,秋阳却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有人摸似的,真舒服。人就 乐意呆在院子里,让秋阳晒。有的还呆在大门口,脊背靠在门柱子上,屁股底下坐 着坯头,吸着烟,真舒服。有的几个人聚到一个门口来,几个人一块吸烟,吸得迷 迷腾腾一团。 一边吸烟一边说话。 神情都有点古怪。 刘贵走过来了。他的高大的身材,还有那双大脚板,总是走得那么神气。他总 是穿一身制服的衣裳,扣子扣得严严的。 在街上走走,这是他常做的事。走着走着,还要咳几下嗓子,他咳嗓子的声音 和他喊话的声音一样,也是极亮的。人们一听见咳嗓子,就知道他这是到处走呢, 有人就等着,等他走过来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几天刘贵却感到很不对劲儿。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刘贵还长着一副大耳朵, 有香皂盒那么大吧。在他小时候,有人曾经逗弄他,说你这两只耳朵够炒一盘菜啦! 有人还说,他长的那是招风耳。就是悦,他的耳朵是很难看的。难看尽管难看,却 非常好使,非常灵,特别是夜里,若走在街上,连谁在屋里说梦话,他都听得见的。 刘贵感到很不对劲儿。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一见他走过来, 还很远呐,立刻就都不吱声了,吸烟的只管吸烟,不吸烟的便勾下脖子,装做看地 上的蚂蚊。在他走到跟前时,当然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的,可是一眼看出来了,大家 全有些胆突突的,分明是心里有愧的样子。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走过去了。他的后背、后脖梗、后脑勺、一时都痒痒的。他知道,这是大 家从后边看着他呢!目光都直直的,阳光一样,射线一样,小虫子一样。 刘贵便听见,身后又响起说话声了,嘁嘁嚓嚓的,有意压低了声音。刘贵将耳 朵抖动几下,想听听他们说的什么。无奈声音太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听清楚。 刘贵一路走过去,碰到的全是这种情形。 他们说什么呢? 刘贵突然想起马万成说过的四堆要告状的事。他心里“呼啦”一下子,算是明 白了。 那天刘贵见到的最后一拨人是赵景林和常山他们。跟以前的情形一样,刘贵老 远就见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刘贵快走近时,就谁也不吱声了。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装做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刘贵走过去了,嘁嘁声又响起来了。刘贵突然站住了,并且转过身,又走回来 了。 刘贵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来,对赵景林说:“对个火儿。” 刘贵又跟常山说:“老常你们唠啥呢?这个热乎。” 说得常山一怔,立马瞅了赵景林一眼。常山笑了一下说:“呵呵,能唠个啥? 唠今年的收成呗!咋的?不兴唠哇?” 刘贵遭了抢白,要是换了往日,没准儿就急了,没准会用他的大嗓门跟常山吼 几嗓子。今天刘贵却没那样。他知道常山是个火爆脾气,一旦急了眼,也是个不让 人的主儿。 刘贵说:“你们唠,你们接着唠。我先走了……” 刘贵边走边想,这帮混蛋…… 刘贵又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动搬动呢! 刘贵又想,他娘的,不管咋着,这也是个麻烦。…… 刘贵突然有点心虚。他决定找一趟四堆去。我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十一 四堆还是刘贵的干儿子呢! 四堆他爹和刘贵一般年纪。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的。四堆他爹是个厚道孩 子,当年又比刘景长得壮实,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刘贵。后来,刘贵成亲了,四 堆他爹也成亲了。四堆他妈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 刘贵的媳妇于彩彩,却一个也没生出来。有一阵子,刘贵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正好 那年四堆他妈生了四堆。四堆小时候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的,手背还长着四小肉坑 儿。刘贵喜欢得不得了,就对四堆他爹说,我认这小子当个干儿子吧!四堆他爹想 了想说,中啊!刘贵还想干脆把四堆继过来,四堆他爹没答应。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这事跟刘贵倒没什么关系。) 四堆是个念过初中的人,又当了三年兵,去年才复员回到兴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旧军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挺胸收腹,见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 札。屯里人都说,四堆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妈六十多岁了,平素就格外喜欢四堆,说这孩子懂事儿,有心劲儿,听 乡亲们这样夸奖四堆儿,喜得更是合不拢嘴,见人就说:“转过年儿就该给我四堆 说媳妇了,大伙儿帮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闺女,给我们引见引见!” 妈老这么说,说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说:“妈,看你……” 四堆他妈一下子就笑了,说:“看我四堆儿,还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刘贵。 四堆他妈说:“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问:“咋的了?” 四堆他妈说:“三间大瓦房也盖起来了,还修了一丈高的砖围墙,还安了黑漆 大铁门,不好看啦!……你这干爹,如今了不得啦!……” 刘贵倒先来了。刘贵的大嗓门,一进屋就嚷嚷起来:“干儿回来了!也不事先 跟我说一声!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瞧我干儿出息的……走,上干爹家去。 干爹给你摆酒!” 四堆说:“这,这……” 刘贵说:“咋的?还跟干爹客气起来了?干儿出息了,干爹心里高兴呀!走, 麻溜走!” “干爹老啦!”喝酒的时候,刘贵说。 刘贵并没醉,只是有点兴奋。刘贵又说:“干爹苦巴苦力,挣下这份家业,可 惜连个儿也没生下。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份家业就是你的了。” 刘贵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灌进嘴里。四堆一楞怔。正好于彩彩来给他们添菜, 只见刘贵一扬手,把于彩彩端着的盘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声,盘子碎在了地 上。 刘贵骂道:“这个丧门的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 四堆赶紧劝刘贵:“干爹,你看,你这……” 刘贵说:“没事!别为你干爹担心,这点酒,不算啥……” 刘贵又说:“干儿,好好干。赶明儿我跟村上说说,过几年,你就当这个屯长 得了。” 屯里有几个青年和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头他们,从前也挺要好。现在 却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见了他们,四堆刚想说话,只听大柱对郎头说:“别 惹他,他是刘贵的干儿呢!” 又听郎头说:“可不嘛,刘贵还给他摆酒呢!” 大柱和郎头从他身边过去了。 十 今天,刘贵并没立马到四堆家去。刘贵回到家,头朝里躺在火炕上,再将双手 枕于脑后,屈着腿,一条腿往另一条上搭。 刘贵这是要想事儿了。刘贵只要一想事儿,总是这副样子。看去十分专注,十 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去见四堆,见了说啥,咋说,该用冷面还是热面,该软 还是该硬。他对自己说,四堆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呢! 刘贵想了一晚上,想得脑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来见四堆。他倒背着双手,大脚板十分稳健地走进了四 堆家的院子。 四堆刚吃了晌饭。四堆已经不穿那套军装了,他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放进了 箱子里。如今他穿着一身便装。 四堆见来了刘贵,楞怔了一下。 四堆说:“干爹来了?你坐。” 刘贵不坐,他在屋门口站下了。他就那样站着,板着面孔,十分冷静,脸上带 着一种即伤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说:“我听人说,你要告我的状。有这事吗?” 他本以为,四堆要否认他这话的,他也希望这样,那就好办了。 想不到四堆并不否认。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说:“有这事。……” 刘贵当然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说:“你告我啥?你倒说说,你告我个啥! ……” 四堆说:“有挺多事儿。我听说了挺多事儿呢!” 刘贵说:“光听说吗?听说的,能算数吗?” 四堆说:“也不光是听说。有些事是明摆着。我已经有了一些证据。” 刘贵直直地盯着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来。刘贵注意到了这一点。 刘贵已经换了一种腔调。他说:“就算你有证据,我不是你干爹吗?我不是吗?” 四堆说:“这是两码事儿。” 刘贵说:“那,你想咋样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看我也老了,赶明儿这屯 长就让你当了……你还想咋样呢?” 四堆又说:“这是两码事儿。” 四堆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刘贵半天没说出话来。隔过一会儿,他突然叹息了一声。他说:“你看这事儿 闹的。千不对万不对,我也是你干爹呀!我估摸准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说不动 你了。我的事儿我知道,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伤了和气吧。” 四堆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说:“这几年,你可把兴十六屯祸害得不轻……” 刘贵说:“好吧好吧,凭你咋说吧。” 刘贵说完这话,就走了。 看来这小子真要坏我的事儿了。刘贵想。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肯定得阻止 他!刘贵突然有点愤怒了。他让自己的气慢慢消下去。接连几天,屯子里没有见到 刘贵的影儿,没听见他的大脚板的脚步声。 (下) 十三 “刘贵。” “有。” “你是怎么把修四堆杀死的?” “我把他诓出来……” “什么时间?” “下晚儿。不,天黑以后。” “怎么诓的?” “我说我我他有事儿。他问啥事儿。我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你把他诓到了哪里?” “我领他往屯外走。他说有事儿你就说吧!我说你是我干儿不是?他说你又要 说告状的事儿吧?我已经把材料写好了……” “你把他领到屯外什么地方?” “屯外有个大水塘,大伙都叫西大坑,西大坑里有鱼。他说你咋把我领到这儿 来了。我说你是我干儿嘛,咱爷俩得好好唠唠。他说有话你就快说吧,你看天这么 凉,我连件外套都没穿。秋风一阵阵的,真是有点凉。我说那你穿干爹的行不?我 一边说话,一边摸着裤兜里的麻绳……” 法官指指桌上的一根麻绳,说:“是这个吗?” “就是就是。” “后来呢?” “他说不用不用。又说有啥话你就快说吧!他又说我撒泡尿。说着他就背过身 子,要解裤子。我立马掏出麻绳,往他脖子上一套……” “接着说!” “他说干爹你……我没容他往下说,就把麻绳勒紧了。他又蹬又踹。他一个小 伙子,正当年,劲儿大着呐!他左甩右甩,差一点儿就把我甩倒了。我使出全身的 力气,才把他稳住了。我说,你不是要告我吗?这回我让你告!你上闫王爷那儿去 告吧!” “住嘴!” 法官突然愤怒起来,猛地一拍案子。刘贵吓得激灵一下,立刻闭住嘴,张大了 眼睛,眼里一片困惑的神情,仿佛没缓过神儿来似的。这样停了一会儿,法官叹了 口气。 “往下说。” “呃……” “听见了吗?让你往下说!” “我说我说。……过了不知多半天,他才不动了。我把他放在地上,用手试试 他的鼻子,没一丝气儿了,可身子还没凉呢。还热乎呢。我也累了,我从来没觉得 这么累过,我腰背酸痛,大口大口喘着气,在他身旁坐下了。他慢慢凉了。我把他 拖到西大坑跟前。在他脚上拴了一块坯。我本想拴一块石头,我预备了一块石头, 藏在草棵子里,没找着,不知谁给搬走了。他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才拖过来。我 把他往水里推。扑通一声,他就沉到水里去了。我打算过几天就上冻了。就把他冻 在冰下边了。等到开春儿,鱼就把他吃没了。……我坐在坑沿上抽烟。我出了一身 的汗,风一吹,冰凉冰凉的。我冷得浑身直打哆嗉。我这才害怕起来。秋风刮得呜 呜直响。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以后我也是这样,我总到西大坑那儿去转悠,我害 怕他会漂起来,我再也没睡过好觉。我整行整行的做梦,我做的都是恶梦。我的胆 儿都叫那些梦吓破了。我 刘贵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色灰白,头上热气腾腾的,额头上,两 颊上,全是冷汗。 十四 大卡车风弛电掣,带起了强劲的风,风刮得刘贵只好咪着眼睛。 刘贵眼睛一亮,他看见了一些树冠,接着看见了一些房顶,有苦草的,有挂瓦 的,有的是铁皮瓦,铁皮瓦亮闪闪的。 霞镇! 在此之前,刘贵的头脑几乎已经麻木了。不单是头脑,连肢体也都麻木了。如 今看见了霞镇,才使他的头脑重新活动起来,他的心剧烈地痛了一下,感觉有一只 手,把他的心攥住了。 霞镇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嗅到镇子的气味。这气味有点浑浊,有未散尽的炊烟 味儿,有饭菜味儿,有骡马味儿,有不远处的江水味儿,有菜园里的新鲜菜味儿, 有公共厕所的粪便味儿……不论什么气味,对刘贵来说,都是强烈的,也是新鲜的, 也是难忘的了。 在临近霞镇的时候,卡车前头的警车拉响了警笛,笛声一长一短,笛声把许多 人都吸引到街上来了,人们驻足观望,神情十分惊讶,其中好多人都是刘贵认识的 也认识刘贵的。人们指指点点。可是,对刘贵来这,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 任何意义了。 警车连同卡车,在人们的面前掠过去。浮光掠影。 警年连同卡车,在镇政府的门前停了停,上来了一个向导。 车队出了霞镇。 还有16里路。刘贵想。 完啦!他又想。 我挣啊挣的一辈子,到头来留下哈了?我连个儿子都没留下……他又想。 十五 兴十六屯的人后来就知道了,刘贵是个不能生育的人。 人们起初并不知道,刘贵自己也不知道。 屯里人至今也记着当年的于彩彩,记着她的美丽,记着她的风韵,记着她高高 的饱满的胸脯,记着她两根乌黑的大辫子,记着她白玉一样的脖子,记着她白里透 红的小棒槌一样的手腕子,她薇濂缺的扛洞而又丰滴的改唇,花著地的杨柳锢腰, 杞著她的在肥大的裤子里滚来滚去滚得溜圆的西瓣屁股。 空寸,尤其是屯里的老年人只要一看儿于彩彩,就禁不住岌出啧啧啧啧的车音, 远里而有赞哎也有羡慕,便脱:“远么好的地,一准儿种啥夫哈!” 洗完了,似乎有鱼不好意思,枪手掩住了妖满胡须的嘴巴,述要嗤嗤笋笑一陴。 到景娶了于彩彩。那天夜里,他抱著于彩彩火炭儿似的热身子,几乎倾厚了全 身的力气。 于彩彩面色潮*,嫩得能指出水儿来。她玟手接著刈贵的后腰,板力迎合著他。 于形形春情勃左,身休就像一翎沸水,充满了渴望…… 可是,身上的到东突然不助了。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同于彩彩:“咋回事儿?我这是咋回事儿?” 于彩彩突然哭了,达她自己也况不清楚力什麽哭,她就是想哭,她抽抽咽咽的, 哭得那么仔钿。 于彩彩迤哭泣脱:“你别著急!也杵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可惜明天并没有好。明天的情景和今天的一佯,一模一祥。 于彩彩又哭了。 刻景立刻尽了于彩彩西十嘴巴子。 到贵况:“哭十啥!你哭丧啊!我逐没死!我没死! 渐渐地,屯里人就知道到裒不能生育的事了。大家因此策他取了十“骡子”的 外罟。但是,远只能在背后叫叫,淮敢查面叫呀?那的候,他身上述背著桅呢! 儿那寸起,于彩彩便一日一日地枯萎起来。西颊再没了排*,眼睛再没了神采, 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几乎成了一十影子,走在街上已变没有一东鱼市音…… 老年人再儿到她,神情就交了。神情都很悲戚,都替她惋惜。有人祝:“好端 端的一十孩子,迄不完了嘛! 税完活,再也不像乩前那祥掩著嘴窈笑了,却直揪下巴上的胡子,揪得嘴巴一 咧一咧的,不然就唉市哎气。 一年又一年。 于彩彩况:“划景你十朵种!你垓死啊!……老天帑开眼,你也有今天卜…· ·你又上省又上具,可是淮也洽不了你的病。你恢受断子绝你啊!……你掐我、咬 我,述用烟失佛我,我的大腿根八来就没囫回衽。你自己不好使,反倒拿我出气! …… 你荏活也不杵我跟别人况,我看淮一眼你也得抽我一顿。…… 我第你做板、 做鞋,缝衣裳,我小小心心地侍候你,可你述 是况打就打,劫不功就一巴掌松拉来了。……远些事,我都不 好意思跟别人成,我怕丢人块眼。……到贵,你是一十怪物。 ……你算把我整治苦了!……” 于彩彩越说越伤心。她觉得心马上就要碎了。她真想大叫几声。她的心越来越 痛,痛得她心马上就要碎了。她真是想大叫几声。她的心越来越痛,痛得她只好弯 下身子,将脑袋抵到围着身子的棉被上。她听见心里面扑哧一响,她听得真真切切。 她突然想到,看样子我听不到那声枪响了。…… 她卷着身子,翻倒在炕上了。 十六 四堆他妈疯了。 四堆活着的时候,和他妈住在一处。大堆二堆三堆他们,都早就结了婚,一结 婚就分家另过了。 四堆死后,几个儿子都想把老妈接到自己家里去。四堆他妈死活不干。四堆他 妈终日念叨,我那四堆呢!他咋还不回来呢!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跑哪儿 去了? 大堆二堆三堆,都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换着来这里陪她。那天,三堆去捞鱼, 捞上了四堆,回来对她说了。她一听就昏了过去。老太太快70岁了,本来身体就不 好,从此便一病不起。后来,公安局来了人,把刘贵抓走了。老太太真恨不得把刘 贵生吞活剥了。昨天她就听到消息,要把刘贵拉回来枪毙了。 她本来一直躺着,今天一大早,她却起来了。她还让儿子给点着了旱烟袋。她 在炕上坐着,抽着旱烟袋。 好长时间了,她没说过话了。似乎从知道四堆死了,她就再没有开过口。她好 像忘了话是怎样说的了。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我要到屯外去看看。我要亲眼看看他刘贵是怎样死的!”这是她这么长时间 说的第一句话。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听 了都吃了一惊。 一旦开了口,她的话就多了。 她接着说;“昨晚儿我看见四堆了。四堆还问我好呢!我告诉他了,说刘贵就 要拉回来枪毙了,就是今天。四堆说他知道了。四堆还说,这是他罪有应得。四堆 还朝我笑呢!四堆多好的孩子呀!自小就好!又懂事儿又机灵,就是爱打抱不平。 四堆要不就考上大学了,咱们家没钱供啊!四堆跟他爹一样,干活爱下死力。四堆 还没娶媳妇呢!东院老高家已经给我信儿了,都给他介绍对象了,说女方是后窝棚 的,说长得那才水灵呢!……” 四堆他妈说着。 四堆他妈的两眼甚至放出光彩来了。 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听了老太太的话,却吃惊起来。 大堆说:“妈,你咋说这话?” 二堆也说:“妈,你这是咋的了?” 四堆他妈不理他们。 她抽了一口烟,接着说:“四堆说了,刘贵这样,全是兴十六屯的人给惯的。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儿,说都没人敢说,都当哑巴。他仗着身高力气大,动不动就伸 手扇人,扇了谁谁也不敢吱声。他连公家的地也敢往出卖,还有甸子,还有树,还 有池塘,都卖给了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乐意吃鸡肉,逮住谁家的鸡就抓谁家的, 抓住就拿回家杀了吃,就像那是他自家养的。他一双大脚板,穿鞋就跟吃鞋似的, 他老婆眼瞎了,不能做了,他就让全屯的妇女给他做。他就是家伙不好使呀,要不 说不定得祸害多少妇女呢!就这样,他不也是得谁摸谁嘛!他家伙不好使,他就该 绝后,他就该断子绝孙呀!……” 四堆他妈终于不说了。许是说累了。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精神,那么闪着 光。 大堆二堆三堆他们,看着妈的样子,心里都很着急,也有点害怕。 四堆他妈后来死了。是在第二年死的。直到死前,她一直这样,要么一句话不 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也请医生给她诊过病,医生说她精神受了刺激。她这样一 忽儿糊涂一忽儿明白的,直到去世。当然,这是后话了。 十七 坐在屯头老榆树下边的人,突然听见了什么响声。 是常山最先听见的。只见他眼睛一定,叫了起来:“听! 老榆树下边有一条大路,大路直通霞镇。 赵景林和马万成也便随着常山定住了眼睛,并一齐将脸扭向霞镇的方向。 两个人并无反应,似是没听见什么。 常山赶紧提示:“嗡——啊!嗡——啊!……怎么,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嗡——啊!嗡——啊!”赵景林先说。 “我也听见了!嗡——啊!嗡——啊!”马万成也说。 “警笛!这是警笛!”赵景林见识广,告诉常山和马万成。 警笛声一点点大着,一点点近着。 常山便站起来,将双手拢在嘴上,对着屯里喊道:“父老乡检疫站们啊!刘贵 这小子回来啦!” 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 屯子里顿时嘈杂起来。听得见鸡飞狗跳,听得见杂踏而纷乱的脚步声。可以想 见此时一也里混乱的样子。 男女老少都向屯头聚来。包括四堆他妈,以及大堆二堆三堆他们。 十八 站在大卡车的刘贵,老远就看见了兴十六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榆树。接 着便看到了房顶。兴十六屯并不大,50多户人家,50多个房顶。 有短短的一瞬,刘贵竟然冲动起来。离开兴十六屯快三个月了,已变快把家乡 给忘了。不,他是不会忘的。他生在这里,住在这里,在这里活了一辈了,怎么会 忘记呢?他夜夜在想它,夜夜在想它啊! 远远地看去,屯仍然是宁静的,整个屯子都是宁静的。上午的阳光飘荡在屯子 的上空,阳光仿佛一团蒸气,把屯子笼罩着,同时反射着阳光,使阳光显得愈发灿 烂了。 刘贵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刘贵的心里此刻是那么疼痛。刘贵已经不清楚,他 多久没有哭过了,即便在法庭上,在法官审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他还以为, 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呢! 刘贵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流进了他的肮脏的黑脸上。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 尘上。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洗脸的人,此时他的脸更加肮脏了。此时他倒是想洗一 次脸的,好好洗一次,认认真真洗一次,拼命洗一次,哪怕洗掉一层皮呢,也要把 脸洗干净了。 他却没有这个机会了。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了。连对兴十六屯的印象,也是最后 的印象了。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房屋和街道了,再也看不到那棵老榆树 了。老榆树,老榆树,它当然还会每年都长满浅黄色的榆树钱儿的。 刘贵突然悔恨起来。刘贵早就开始悔恨了。我这是何苦吗?他想。我连一条根 也没留下,我这是为了啥呢?我做了那么多恶事,那么多对不起乡亲的事,到底是 为个啥呢? 他想起在他看押期间,田书记去看守所看他的事。田书记后来当上了县里的副 书记了。田书记如今已经离休了。田书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事。你怎么能 做出这样的事来呢!田书记又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把你养大的兴十六屯的乡亲们 呢! 我对不起把我养大的乡亲们啊! 他终于想起小时候挨家挨户去吃饭的情景。他每家吃一天。多吃点儿,狗子! 他听见他们说。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爹没娘了!他听他们又说。吃得饱饱的, 长得壮壮的,赶明儿说个好媳妇!他听他们又说。他一听这话,脸就红了,他不好 意思呢! 他又想起了于彩彩来。…… 这时他发现,卡车和警车,已经来到屯边儿。兴十六屯就在眼前了。老榆树就 在眼前了。这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时间,他竟迷惑起来,他迷惑这段路怎么走得这 样快呢!眨巴着双眼,还没醒过腔儿来似的。 紧接着,他看见了乡亲们。 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就发现,乡亲们全来了。大家站在老榆树下,聚在一处, 看过去竟是黑鸦鸦的一片。他随即便意识到,大家的神情多么严肃,不仅严肃,甚 至坚硬。当他的目光碰到他们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冰冷,他立刻一阵绝望,他知道, 母亲们是不会原谅他了。更不会怜惜他。根本不会!有一忽儿,他倒害怕起来,害 怕他们会冲上来,把他撕碎,撕成一块一块的。他们当然没有,他们一动不动,他 们的神情充分表现出对他的仇恨,还有鄙视,还有…… 他没有看到于彩彩。他知道她不会来的。她恨我。他想。卡车停稳了。警车已 不再鸣笛,只有警灯在旋转闪烁。 从警车上下来了法官们。 看押犯人的法警也从卡车上跳下来,打开了大厢板。两名法警把刘贵架下车来。 刘贵趔趄了一下。 一名法官宣读了一张布告。 两名法警把刘贵架到了刚刚挖好的土坑前边。只轻轻一按,刘贵便跪下了。 一股浓浓的新土的气味,立刻冲进了刘贵鼻孔。有点腥,有点潮,却那么新鲜, 冲得刘贵立刻清醒起来。刘贵拼命地抽着鼻子,想多吸一些土的气味…… 一声枪响。 刘贵摇晃了一下,随即便一头栽进了土坑里。 大柱子带了几个青年人,挥动铁锹,把那个土坑填起来了。乡亲们呼啦一下拥 上去。他们在土坑上面又踩又跺,又踩又跺。 十九 警车和卡车掉转车头,离开了兴十六屯。这时大约是上午十二点前后。 临走前,留下了几张布台。大柱子和几个青年人,很快就在屯子四处把布告张 帖起来。是这样写的: 布 告 贪污、行贿、杀人犯刘贵,男,现年58岁,无文化,家住Xx县霞镇兴十六屯。 捕前系兴十六屯屯长。在任屯长期间,专横跋扈,横行乡里,贪污腐化,做恶多端。 1958年曾任民兵排长,1964年任生产队长,1988年任屯长。特别是任屯长期间,赶 上改革开放,他乘势而起,却不为村民谋福利,反倒利用取权,大搞歪门邪道。先 后私卖林木200余株,私卖土地500亩,私卖鱼塘一处。所得钱款共十余万元,一律 揣入个人腰包,并被挥霍一空。并对群众实行专制统治,谁对他的做法稍有异议, 便非打即骂,甚至私设公堂。在他眼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农民们敢怒不敢言, 因为他有权有势。于此同时,却对上级领早大肆行贿,土地、林木、鱼塘,所卖对 象全是原霞镇土地办主任范XX(已判有期徒刑) , 再由范XXk给亲戚朋友。 并于 1989年对范X X一次行贿达上万元。二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1990年,因原屯里小学的校舍破败,上级拨款并进行集资,拟修建新校舍。刘 贵卸利用职务之便,将所有钱款据为己有并在同年用此款建了一幢私人住宅。修了 院墙和门楼。 1996年,农民修四堆欲对刘贵进行控告,被其发觉,刘曾对其威胁利诱,欲行 拉拢,修四堆坚持自己的正确做法。刘贵怕其贪污行贿行为的罪行败露,便将修四 堆骗出屯外,用麻绳勒死,将尸体抛入水塘。 刘贵身为屯长,不思为群众造福,反而以权谋私,并在罪行将要败露时,杀死 被害人,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法判外死刑,执行枪决。 (下略) 刘贵被枪毙三天以后,人们到他家里去,发现了于彩彩的尸体。 大家商议了一下,把她安葬了。 “这可怜的女人!……”人们叹息着说。 (全文完)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