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第三章白衣飘飘(2) " 擦好了。" 她非常聪明地说:" 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 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倾斜过来,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 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 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问我:" 哟,摔得怎么样?" " 还可以," 我说," 好险。" " 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 她歪着头说。 " 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说:" 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说:" 还是先装轮子吧。"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 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 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 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 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 怎么着?你 再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 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 车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 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白裙 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 班摆车摊,按旷工处理,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 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 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水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 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 要存在。 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 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车胎,打气是五分钱一 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 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 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 后来,我和老牛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 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数, 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 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 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 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得人远远多于作 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 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按图纸 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行车如 出一辙。这件事情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 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有巴掌 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呲啦呲啦 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来是本地的天气预报。另外一 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敲响, 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好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 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机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 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 岁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 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抢走,救下 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 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 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 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呲啦呲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 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 报,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 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的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 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 小路 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钟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 我翻了 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 结构感兴趣的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