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第五章白蓝(1) 第五章白蓝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 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 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 小红楼" ,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 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 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 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 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 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 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 工人阶级领导……" ,后面的 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 一切" , 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我也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看看 我身边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们,都什么歪瓜咧枣,让他 们去领导一切,简直是个笑话。我也是个工人,我自知领导不了一切,连一切的 零头都没戏。二十岁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领导,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小红楼下面, 看着医务室的窗口发呆。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 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 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 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 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 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 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 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 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 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 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 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 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 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 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 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 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 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 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 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 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 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拼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 妈的Man ,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Man 。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有 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 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 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 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 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 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 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 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 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 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 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 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 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 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 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 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 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 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父老牛逼退休了, 二是因为耗子。 她看见我,对我说:" 路小路,你怎么搞得这么脏?" 我回了她一句:" 钳工不脏,那还是钳工吗?" 我说完不再理她,拎着那个 破水泵,灰头土脸往钳工班的方向走。白蓝说:" 路小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 说。" 我就拎着水泵走到她身边。她说:" 中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并且换了一身工作服。我有两套工作服,本来应 该换洗的,但我从来不换,也不洗,一套脏得像抹布,另一套则崭新如初。我穿 着新工作服去医务室,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她独自在医务室,盘腿坐在体检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便趿着鞋子下来。我 问她,找我何事。她说:" 我还问你呢,听说你来找过我?" 我说:" 也没什么 事,过来看看你。德卵怎么样了?" " 已经出院了。" 她皱着眉头说," 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绰号,很难听。" " 连厂长都有绰号。这又不稀奇的。" 我说。 " 那你有绰号吗?" " 有啊,我叫神头。" 她听了哈哈大笑。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说,路小路,不说废话 了,你帮我做一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也不是什么事,只要在那里坐着就 可以了,随便什么人进来,都不要动,也不用说话。我说:" 这可不行,要是劳 资科长胡得力跑进来,看见我这样,他会扣我奖金的。" 白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 气说:" 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里的秦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