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第五章白蓝(5) 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 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 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 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 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 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 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 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 里来。 白蓝说:" 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 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 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 " 好吧,你听着。" 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 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 " 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 女性生育以后子宫 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 " 我问:" 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 " 路小路,你太无聊。" 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 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 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 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 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 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 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 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 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 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 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 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 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 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 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 踩过的 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 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 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 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 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 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 我们 谈恋爱吧。" 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 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 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 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 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 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 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 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 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