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第八章野花(1) 第八章野花 我离开工厂之后,有很多个夜晚,都在稿纸上描述它。有时候我把它写得非 常伤感,有时候则非常快乐。我从来没有写过白蓝,除了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 十岁以后,写到她,也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说完。我做 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将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这种方式 所表达的已经不是爱了,而是怀念。但是这种怀念来自于我身体最深的地方,是 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仅是白蓝,还有其他人。 每一个秋天,站在白蓝的医务室里,都能看到工厂外面的野花。那是一种没 有名字的花,大多数是黄色的,还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这些低矮的野花沿着工 厂的围墙,一直开到远处的公路两旁,它们非常绚丽,像很炽烈的阳光照射在地 面上的颜色。连片的,绵延的,在阴暗的地方似乎要断绝,但在开阔之处又骤然 呈现出一片盛景。这种野花的花期很长,从十月开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们都 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用一种骄傲而无所谓的表情。在它们盛开的季节里,有些路 人随意地采摘它们,然后又随意地抛弃在路上,车辆碾过,黄色的花瓣被挤压得 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无损于它们本身的美丽。 我喜欢站在医务室的窗口,有时她不在,门没锁,我也擅自跑进去,站在那 里。她进来之后发现我在,起初她不说什么,后来次数多了,她说:" 小路,没 有人的房间,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间,否则不要随便闯进来。" 我说:" 你说话这 么绕,我一句都听不懂。" 她摇了摇头说:" 跟你讲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 到了吗?" 我说:" 没有啊。我最近很老实。" 每当说到胡得力,她就会再加一 句:" 你是个叛逆青年。" 我对她说,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这个样子,迟到早退,翻墙骂人, 诸如此类的坏事,每个工人都可以去干。假如我去写诗,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 逆青年。我还说到我堂哥,那个收保护费的,他也不是叛逆,他们黑社会里面的 规矩比厂里大多了,谁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学,那他就是黑社会之中的叛逆青 年。这种叛逆很少的,它不会被人扁,只会被人嘲笑。我一直认为,被扁的理想 是值得坚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难说了。 白蓝听了这些,就说:" 我没说错,其实你还是个叛逆青年。" 我听了这话, 无言以对。 九三年春天,我曾经和她一起去参加过化工局的一次先进事迹报告,当时, 每个厂派十个代表去参加,工会组织的。我在工会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工会的徐 大屁眼选了几个优秀职工,后来想到我和白蓝曾经救过德卵,这也勉强算是一件 先进事迹。徐大屁眼就把我喊过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里听报 告。我对报告不感兴趣,但可以不用上班,当然乐意,何况是和白蓝在一起。 那天我和白蓝骑着自行车,来到化工局的礼堂,里面挂着很大的红色横幅, 灯光明亮,人头攒动,好像有一种开宴会的气氛。白蓝说,坐到角落里去吧。我 不干,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说我脑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领导坐的,那就第二排吧。 我们坐在一个半秃的脑袋后面,我点起一根香烟,白蓝说这里大概不能抽烟,我 返身一看,后面至少有十七八个工人都叼着香烟呢。听报告的时候,前面的领导 也抽烟,台上的先进模范也抽烟,那时候没有所谓禁烟的概念,只要不在生产区, 只要不会炸死人,香烟是随便抽的。 出乎我的意料,先进事迹报告会很好听。有人掉进污水池,另一个人去救他, 那人救上来了,另一个人死了。有人勇斗歹徒,歹徒来厂里偷钢材,英雄拿着一 个手电筒对付四个拿刀的,被捅成重伤,当然他的手电筒也砸中了其中某个歹徒。 有人一年四季免费给厂里职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闹着要跟他离婚,因为他干这个 有瘾,连家里房顶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见毒气泄漏,非但不往外跑,还冲进去关 阀门,群众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对白蓝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救德卵很伟大,可以上台做报 告,现在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个鸟毛。这些先进事迹太厉害了,你看过《圣斗士 星矢》吗,他们简直就是圣斗士。白蓝说,闭嘴,什么神斗士的,乱七八糟。 后来上来了一个老头,是个老英雄,他为了修一台进口机器,把左手的四个 手指头,连带小半个手掌全都轧掉了。他伸出左手给我们看,那只手上长着肉乎 乎的四根东西。老英雄盛赞医生的再生手术,那个手术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 上开一个口子,把他的残手埋到肋部,缝上,这样子就像一个人总是在掏自己的 钱包一样。过几个月再拿出来,残手之上就长出了一块肉,但这块肉是不分叉的, 看起来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机器猫多啦A 梦,医生再用刀子把这块肉切成四条,好 像削胡萝卜一样削成手指状,再包扎起来,就成了四根手指。当然,也可以切成 八条,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鱼一样。 我听到这里,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后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残忍,胃里不舒 服。我扭头瞥了一眼白蓝,她聚精会神地对着老头看,还频频点头,很有兴趣的 样子。我忘记了,她是医生,不是变态。 那天我还问白蓝,手指被轧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我有一个女同学,在轴承厂 工作,开车床的,他们厂里隔三岔五被轧掉手指,一年下来,能捧出一碗手指, 非常吓人。我那个女同学不久前也把手指弄断了,当场疼昏过去,边上的工人把 她送到医院,有个小学徒听说现在可以接手指,就把她的断指捡起来,泡在酒精 里一起送了过去。医生见了那手指,二话没说,直接送去做标本了。白蓝翻着眼 珠摇头,说:" 怎么可以泡在酒精里呢?太无知了!" 我说酒精不是防腐的吗, 还杀菌呢。白蓝说:" 泡在酒精里,组织功能全都坏死了。应该找冰块,找不到 冰块就用雪糕棒冰。" 听完报告出来,已经五点多钟。我说:" 以后这种报告我再也不来听了,本 来是四点钟下班的,听个报告搞到五点多,不合算。" 白蓝说:" 去吃饭?我请客。" 我们在街上找饭馆,我和白蓝没有固定吃饭的老地方,我说去吃面,她说吃 面太寒伧,吃西餐吧。后来我们跑进一家牛扒城,闹哄哄的全是人,这是戴城唯 一可以用刀叉吃东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点像猪肉店的砧板,凳 子也是他妈的条凳,只不过比面馆里的条凳更宽更长。服务员端着呲啦呲啦的铁 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饭,对着一个二十九寸的电视机狂唱卡拉OK,唱 的是张学友的《吻别》。这根本不是西餐厅,我在电视里见过西餐厅的,那里很 安静,还点蜡烛,服务员穿得像新郎。白蓝说:" 你说的那是法国西餐厅,这个 是美国西部的西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