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7) 天又亮出许多,能分清一坨坨架在树杈中间的鸟窝了。出得门去,谢平打了 个寒战。" 什么重要事,天不亮把人吵醒!" 谢平问,重新整理了一下颈脖里的 围巾。 " 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跟我们走,不会亏待你的。" 秦嘉笑道,还故意跟齐 景芳交换了一下眼色。齐景芳会意地笑笑,挽起了秦嘉的胳膊,特地去偎紧她的 肩头。 谢平见她俩卖关子,故意俏得厉害来气他,就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态,不 再追问。 路上已经有拉水的牛车走过。林带背后的家属区里也有了响动:开门关门, 抱柴火撮煤,咳嗽尿尿,倒尿盆。所有这些响动似只是种试探。试探一夜过后, 始终被人们拒绝在屋外的严寒,态度是否有所缓解,肯开怀接受人们这新一天的 奔波。在短促地突发地接触之后,人们立马又缩回厚的门帘黑的窗户里,再要安 静好大一会儿;直待所有的烟囱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团的浓烟,这才标明, 他们才真正活了过来。 露天电影场空关起。夏日里留下的海报还在斑驳的土墙上残破地张挂着。路 这边,是独一家的商店、独一家的照相馆、独一家的理发室、独一家的修理铺。 它们自然还都关着门,上着老厚的护窗板,中间用铁条一横地锁连着。即便到白 天,也不去下这些木板。整个冬季都是这样。要忙过春播,商店的人才会想起给 它轻装。其实,就是卸下了这些板子又怎么样呢?橱窗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件 生了病似的式样老旧的褂子裤子垂耷在木架上,满是灰尘,历史悠久。陈列不陈 列,反正你也得进这门。很长一段日子,谢平都拧不过弯来,总觉得它不是商店, 是转运站,只是不办批发业务。以往的八个月里,谢平来场部的次数很有限。但 每一次来,场部都能激动他。在上海时,他想象过,农场的场部一定是一节破旧 的废弃的火车车厢,歪在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上。从车厢的一角伸出许多根电话线, 连接遥远的连队……他完全没想到它竟有这样集镇似的规模。办公室里同样有那 么些人坐着抽烟聊天打算盘。分到试验站待过一段,再到场部,每回他都有" 进 城" 的感觉。许多人要他带东西——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女生。她们跟他一样,也 是整日泡在大田里,可对一二十公里外场部商店柜台货架上出现了什么新玩意, 一清二楚,好像她们在那达派驻了记者似的!他嘲笑过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算什 么" 城" ?两条烂泥路,几幢破平房。把它看作" 城" ,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 还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摆脱不了这种" 进城" 的感觉。在连队待得越久,这 种感觉便越强烈。 而今天,他将不再只是" 进城" 来转转。他要在这" 城" 里住着了。他是这 达的人了。他将面对整个羊马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在路中间站住,抬起 头来看天。 " 怎么了?想咬月亮一口呢?" 秦嘉笑着啐他。 他脸一红。哦,是的,太阳已经露头,可月亮还在那厢悬着。多么瑰丽奇谲 的瞬间…… 进了招待所西小院,齐景芳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开开一间高 干房。这是专门置备了来招待师团级干部的。秦嘉" 哟" 的一声叫起来,眼睛陡 地亮了:" 小得子(齐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单请我几次,都没让到这高 级地方。谢平一来,规格就恁高……" " 谁跟谁偏心?这间房今天正好空着了,叫他交好运。" 齐景芳笑着进里屋 端出早预备下的几样吃食点心,又沏出高级绿茶,一人面前筛上一杯,说:" 也 不能光叫他们享受了。今天咱几个开开洋荤。" " 还是为了谢平吧,齐班长……" 秦嘉还在叨哝,取笑。 谢平卷起一摞旧报纸抽秦嘉,秦嘉笑着往齐景芳怀里躲。齐景芳红起脸把秦 嘉直往外推:" 别找我!活该!没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响:" 好嘛,你们连档麻子!专门欺负我!" 这时谢平真恨不能把这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忌的秦嘉从窗户里扔出去。他 烦别人说他跟齐景芳。这确实是桩没影儿的事。到农场才八个月,哪是哪呀!谢 平上学上到高二,校医检查出他肺部有结核病灶,先休学,过了期限,便退到街 道里。在居委会搞了一段团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调到街道团委当副书记。常到 区里听报告,结识了不少别的街道的干部。齐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个街道,也 是这么认识的。因为有谢平自己带头,他所在的街道报名到农场来的青年很踊跃, 他所在的团委一再被表扬。他常被邀去在各种座谈会和报告会上介绍经验体会。 齐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们出发前,把她托给谢平,要他多照顾他们 的这位小妹妹。大家伙儿就老拿这事儿寻谢平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