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桑那高地的太阳(84) 谢平从爬犁上站了起来,把枪膛里剩下的几发子弹,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 打个痛快。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们的最后一次交道了。一想到这是最后 一次,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他几枪。他挥动双臂,冲着一无 所有而只回旋着狼们不甘心的长嗥的荒原叫道:" 你们来呀!狗日的!来呀…… " 而后,他跪了下来,紧紧地把桂荣搂在怀里,听着桂荣不绝的咽泣,自己也想 哭…… 两天后,谢平走了。全分场的人都出来送。一百零五公里处的那几个老伙计 也赶了回来。走到扎扎木台高包顶上,他拦住大伙儿,说:" 就到这达为止吧。 起风了……" 于书田夺他肩上的行李说:" 你骚包个啥呀!到桑那镇还有好几公里呢!" 搭车得到桑那镇。那是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 小镇" 。一条土路。一家商店。 一个邮政代办所。一根生锈的风向标。 谢平一把攥住于书田的脉门,对他说:" 你和渭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 到时候,从信封里寄块喜糖给我甜甜嘴。桂荣那儿有我上海家的地址。" 说到这 里,他觉到老于的手腕颤抖了。谢平松开了它,倒退着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而 后站住。在心里,他向依然在风雪中目送他的大伙,深深地鞠了个躬,也磕了个 头,然后一拧身,向桑那镇走去了。 老爷子再没肯见他。 桂荣呢,一直跟在送行队伍的最后,跟淡见三、齐景芳走在一起。那天从一 百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来,桂荣不肯回家,说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问:" 你 走了,还会来接我吗?" 谢平说:" 在上海混好了,就来接你。""那混不好呢? " 桂荣紧着问,脸颊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我没有理由混不好!" 谢平说道。 " 万一呢?万一……" 桂荣叫道。" 混不好,我没这个脸来接你。你舅爹也不会 让我带走你。" 谢平说道。" 那你就不要我了?" 桂荣叫道。" 如果真的是那样 了,也不是因为我……" 谢平沉重地说道。" 你骗人。你不会再回来了……" 桂 荣扑到他怀里,使劲儿晃他,用头撞他。谢平由着她哭了一会儿,而后捧起她被 泪水濡湿了的脸蛋儿,轻轻地吻着,吮去苦涩的泪水,对她说:" 你跟我来。" 他把桂荣带到干河滩坡脚下。那里扔着一些废铁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 的铁棍。桂荣不明白他想干啥,忙推开他的手,叫道:" 别碰它。要沾掉皮的。 " 是的,在这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手一碰这铁家伙,就粘在上边了。但谢平还 是抓住了那铁棍,而后用力往后一扯,手心上的一块皮便留在了铁棍上。桂荣忙 去抱住谢平,血流了她一手。谢平对她说:" 你看到了吗?我的血到底是红的, 还是黑的……" 桂荣心疼地把谢平的手捂到自己怀里,贴紧了他站着,再不言声, 只是抽泣……后来,她跟他回到小屋里。谢平去点灯。她只是低头在床沿上坐着。 后来看见她慢慢摘下头巾,脱了毡筒,又脱掉毡袜,拣去袜筒上沾着的干草屑, 光着脚跪起,把它们烤在火墙上。而后……而后,他看见她解棉袄扣。头像遭了 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着。她脱去了毛衣,又解裤扣。这时谢平才明白她想向 他表明什么。他浑身的血都涌到太阳穴里。他觉得自己好似着了火一般,在那灼 人的热浪里,微微地摇晃。一种强烈的感动和向往,压迫得他透不过气。黑暗中, 桂荣的毛衣摩擦着化纤的衬衣,打出电火花," 吱吱" 地响。她又一次跪起,光 着腿,叠齐了棉裤、毛裤、长衬裤,压到枕头底下。她一支一支地取下发卡,把 它们放到窗台上。她做这一切,是那样的从容,舒缓,毫没半点的窘迫做作。是 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这样才能表明的心迹……而后, 拉过谢平的被子,脸冲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她像发了高烧似的抖动,双手紧紧 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脸埋进被子里。身子侧转蜷曲起,收紧的腿面都贴住胸口了。 由于颤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来,嘶嘶倒吸凉气……谢平吹灭了灯,在床边坐 了好大一会儿。而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圆润的肩头,扳转她身子,长时间地把 脸埋在她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里。他等待自己镇静。但那儿是那样的 温暖、柔软。他寻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以至他冲动地把脸转向她尖突 翘挺的乳峰时,桂荣激烈地挣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惊,惶惶地松开了她,忙退 回到窗前……后来,他几乎要用额头把窗框抵断,才算控制了自己,没再向桂荣 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一幅图景,他不知自己 将来还有没有这个能耐返回骆驼圈子,从老爷子手里将桂荣接出去。回到上海的 那许多青年,并不是每一个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这一点,他早听说了。自己这 一生里,从没欠过别人什么。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么,尤其不 能欠下桂荣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她叫过他" 小谢叔叔" ,叫过他" 谢老师" 。他 不能这么对不住她。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他才走到床边, 抱起桂荣,对她说:" 回去吧……听话……" 桂荣伏在他怀里哭了。隔着衣服, 狠狠地咬着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