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当牧野消逝了绿色(2) 我又问伤感的老人,可曾见到一条凶悍的黑狗?可曾见到一个穿皮袍的老妇 人? ——打老远见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见过。好狗,着实凶,咬死了我的 三峰骆驼。狗日的,也是饿疯了,一天把一峰骆驼吃了个净光,三天吃了三峰, 他们再不走,骆驼吃完了,还要搭上我这身老筋老肉哩。你可别说狗不吃人。那 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兽啊,叫它吃了划不来。明天,邬塔美仁来叫我的时 候,我还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驼老人的毡房 里,沉淀着我的失落,发现往事已经苍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发,在随风飘曳的 过程中渐渐稀疏了。不必惆怅,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样为明天活着。老人总是 等待着明天。他告诉我,他的乡亲们全都住在骑马走一天才能到达的琼兹库勒湖 边。那儿牧草丰美,神山护佑着绿野。湖边炊烟,湖边的芦苇,湖边的姑娘,谁 见了谁眼馋。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骑手们,终生的使命就是保卫草场、财 产和女人。明天当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扬鞭策马从东方出现的时候,就说明 新的草山纠纷发生了。他要把驼群交给她,自己赶赴家园,去尽一个男人的职责。 他是一个老骑手了,无数次的战斗使他遍体伤痕。他脱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 伤、鞭痕和烙铁的印记,向我炫耀少了三个指头的那只手和少了一只耳朵的半张 脸。我愣愣地望着,仿佛看到积石大禹山脉中坍塌了半边山体的拔断筋正以形销 骨立的形态步步升高,直指太阳。太阳收敛了金光,凸突着黑色耀斑,一再地兆 示着地球的灾难。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而来,卷走了森林,卷走了城市和乡村, 卷走了所有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的女人。队列整齐的大荒原的骑手们带着辉 煌的创伤,走向天国的凯旋门。他们的进行曲便是苍家人的哀歌: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男人的故乡野兽的家。 我想,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大荒原骑手?或者,为什么不是一个苍家人的走狗 呢?如果是,我有没有勇气去杀死那些来掠夺和侵吞家园的人,让他们血流成河? 我会不会光荣地死在战场上,戴着满身的勋章进入他们史诗般的传说?不会的, 一切都是近乎谵妄的幻想。时间已经证明过了,我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无论 我处在宁静的山野,还是处在喧闹的城市,命中注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是 逃命、逃命、逃命。 明日复明日,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依然隐身在另一个等待中的明日里。 也许这仅仅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是一种老人虚设的期望。在他永远的孤独中, 邬塔美仁永远不会出现。你在骗我,是不是?我的苍颜白发的年迈的男人。我的 疲累正在消逝,体力已经恢复到足以使我走过这片半荒漠地带的程度了。我为什 么还要逗留?难道我也在等待邬塔美仁的出现?我相信苍家人的灵魂在冥冥中注 视着我,他们是不赞成我去等待一个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个剥 夺了我的生存权利的城市里去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我说,苍家人,看着我, 如果我应该回去,今天,下午,祥云飘过头顶,碧空一派晴和,风住,沙静,土 不飞,石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