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1山崩(1) 第二章 1 山崩 我们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不久,那里的万年寂寞就被一阵炮声搅扰得动荡不宁 了。鸟兽惊恐地四散而去,发怵的溪水不再流淌,瀑布愕然悬在半空,森林愤怒 地扭动着,发出雷声般沉闷的吼叫。行云低翔,蓝天变作乌空,霎时黯淡了。而 在山涧,在我们这一伙仰头翘望巍巍翠峰的人群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疯狂的 吼叫,回音像猛兽奔驰,碰过来撞过去,粉碎了,渐渐消弭。接着又是连老天爷 都莫名其妙的炮声。轰隆隆隆,这恶音蛮横无礼地送走了森林的和平与宁静。 这是一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代。战争,我们心中都揣着一场未来的战争。 幻想中的腥风血雨时时攫制着我们的头脑,激动、恐怖、无休无止的揣测和五大 洲四大洋的风云变幻,一起压缩着挤进了我们并不宽广的胸怀。或者已经迫近, 或者依旧十分遥远,未来的战争被我们理解成了未来就是战争。而我们连队的任 务是开山炸石,再把古老坚硬的玄武岩劈成石条石块,垒起来,等待以后运往山 外一个潜藏着秘密的地方。坑道,堡垒,防坦克高墙,营盘支撑点,战时公路, 通讯设施,地下指挥部,立体防御系统,屯兵的营房,积石大禹山脉中的石料将 经过我们的手,造就山外几千里防御线上的立体长城。 仅仅过了两个月,山脉中段的那一面被我们称作" 拔断筋" 的陡坡,就已经 旧貌换新颜了:乔木颓倒,蒿草翻出片片浊浪,茂密的毛叶刺五加被连根拔起。 暗褐色的森林土亘古以来第一次移动了位置,滚下山坡,朝滩地堆积,转瞬间飘 走了潮湿的气息。坡面上,裸露的岩石在震荡中急剧裂变,掩埋已久的地质年代 重见天日,破碎了的无生命的地球童年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世界悠远了。 炸开劈好的石块日日增多,垒起在阔平的长满风铃草和绒线蒿的滩地上,越 垒越高。攀援一次能够拔断人的大腿筋脉的陡峭的山峰,渐渐从下面凹了进去。 时间悄悄流逝,在炮声和岩石的劈裂声中迎来了又一个白昼。 那一天的黎明似乎疯了:阴风呼啸,将远方的苍绿撕开一道道豁口,天幕萎 缩着,呈现无数巨型皱褶。太阳由金黄变得苍白,又被神力拉成了长方形,颤抖 着挂在群峰托起的天际线上。虽然失去了家园但还要时时光顾拔断筋的长尾雉, 从远方飞来,悲哀地鸣叫着,斑斑斓斓罩去了半边昏天,随后便和太阳一起消逝 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遏止了我的惯常的兴奋。 我忍不住对刚刚点炮回来的老河说: ——好像不对劲。 他朝山坡望望,冲天吐了一句粗话,就算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后直勾勾盯住 前方。 炮响了,一共十五下,沉闷得像苍山叹息。采石场上尘土翻卷,却不似往日 那样飞起无数碎石来。我们两个诧异地对视了一下。 ——大概是炮眼太深了。 ——可是,十五响,十五响全是闷炮。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郁气鼓荡在胸间,需要吼出来。 老河不再理我,跑过去查看岩石被炸后的松动情况。 我和老河是连里的专职炮手,每天在全连出工前先来这里装药放炮,之后再 去吃早饭。放闷炮对炮手来说自然不是件光彩的事。炸不开整块的岩石,影响一 天的采石进度。好在老河回来说,岩石虽然没崩起来,但裂了许多口子,只是需 要使撬杠的人多费些力气。 当我和老河准备回营房吃早饭时,日日都坚持早出工晚收工的全连士兵已经 排队进入了采石场。营房离工地只有几百米,( 为了不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我 们那草泥盖顶的原木营房每天都得承受飞起来的碎石的砸击,唯独今天没有。) 地面凹凸坎坷,连长却依旧像教场上操练队列那样喊着响亮的口令。口令和士兵 脚步的节奏并不一致,因为他们有的肩扛二十磅大锤和笨重的撬杠,有的拿着凿 子和抱着沉甸甸的铁楔。口令停止了,接着便是歌声: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质朴、单纯、拼命拔高以至于嘶哑、尖利、女声女气的歌声,在那种枯寂凝 滞的时光里充满了魅人的力量。忘情的歌唱使他们没注意到拔断筋顶端的变化: 那儿早已是彤红一片了,地气和天光汇合,发出阵阵神秘的低沉吼叫。风住了, 云烟浩荡,彤红渐渐逸去,阴险的早晨又伪装得格外美丽静雅了。歌声戛然而止, 队伍没有解散,和往常一样伫立在拔断筋下,再一次聆听连长威严的祝福。他说, 昨天没出事故,甚至没有一个人擦破皮肉,采石量也有增加。今天,再接再厉吧。 还说,炊事班要杀猪,晚上吃肉。半个月没吃肉了,全连都咽了口水。连长的喉 咙也咕隆一下,就讲不出话来了。这使他损失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军官的威仪。随 后,他像往常那样潇洒地挥动手臂喊了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