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1山崩(3)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却有只手从后面撕住了我的裤角。我回头,才发现老河也像我 一样趴在地上。我想他是出事了,而他以为我出事了。几乎在同时,我们两个都 跳了起来,在互相拥抱的那一刻.我感到他浑身颤抖,两条胳膊紧箍着我久久不 肯松开。我也开始颤抖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推开我,战战 兢兢走过去,扑向那只无声的胳膊。我也过去了。我们开始用铁叉一样坚硬的手 指又刨又挖。人身渐渐显露了。鬼不养兵娃落满尘土的脸上透出一层未亡人的光 亮,眼泪默默流出,像山洪流泻,在土色的脸上划出道道沟壑。他被埋得并不深, 但他的腰压在一块大石下,无法动弹。我们将那块石头掀去,要扶他起来时,他 惨叫一声,血水从口中喷涌而出。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就在我惊愣着张望时, 老河已经将他抱起,转身跑了几步,又一起倒地,顺着我们清理石砟浮土时堆起 的高坡滚了下去。鬼不养兵娃的惨叫让大山呆怔,拔断筋的最后一次崩溃显得不 那么果断疾骤。悬在山顶的大石迟迟疑疑地掉落,又缓慢地翻了几下,这才轰轰 隆隆滚下来。刚才挖出鬼不养兵娃的地方霎时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么时候已 经跳到一边,被面前惊心动魄的情状震撼得两腿发软,咚一声瘫了下去。好久, 我才发现我是跪着的。向大山乞怜?向战友们行祭?没有眼泪,神态平和得如同 远空的淡云。我向四周顾望,高树浅草,大山小丘,东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洞 洞的。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复存在了。我不配活着,不配作死亡的见证人。我站起 来,仰望森森天际,就像面对沉默的滑铁卢战场。而战争中幸存者的心境原来仅 仅是一种对人世的无所依恋、一种疯狂的绝望。我绷紧了肌肉,用声带的颤动发 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嗥叫。 那么多鸟儿——摇晃在大森林毛烘烘的肌肤上的宝石和珍珠,占有和平的时 光和宁静的幸福,也占有无忧无虑的愚钝。华丽的棕雪鸟在青杄林的边缘那面陡 峭的岩壁上啼啭,八月早晨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旷了。晨露的玉色突然失踪,五彩 斑斓的晶体改变了露水的原形,一片闪着金光银辉的绿色创造出我的涩巴巴的梦 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开阔的憧憬。太阳出来了,阴凉出来了,光明中的 灵秀嫩翠出来了。潮气升腾,飞快地蘖生出炽白飘逸的仙雾。松果味,泥土味, 毫无杂质混同的纯净的原始气息悠悠弥漫,黢黢森林悠闲而愉悦。冉冉的清新, 冉冉的匀净,冉冉的莹润,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 走吧,丢掉男子汉可耻的怯懦,永不复返地走向我们希望中的那边。那边是 什么?干燥的平原,一望无际的水域,城市和村庄在地平线上遥遥升起——我们 三个人的家乡。我们用柔韧的藤山柳和青槐枝杆扎起了担架,抬着一直呻吟不已 的鬼不养兵娃,默默离开了拔断筋。最后一瞥眷恋的目光深深扫向掩埋着生灵的 乱石堆,和我们的哀悼一起永远留给了远方的虚空。而在我们前面,是棘丛莽林, 是望不到头的昏暗,是森林王国的无数神秘和不尽不绝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