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2忧伤的苔痕(1) 2 忧伤的苔痕 黛黑的远山, 葱绿的近岭。细雪轻盈盈的似杨花飘洒。风永远是北来的西去 的, 又一次精神抖擞了, 横贯东西, 恣意摇撼大树的枝干。地上,浮现一层浅浅 的碧纹,一道道游动的梦幻的笔触正在轻歌曼舞,消逝了,又出现了。白色盖不 住的森林,让我无言的那一种深沉,让我躁动的那一种摇荡,让我粉碎的那一种 强悍,让我失落的那一种博大,变作绿海,浩浩远去了。深深的水平线上,有黑 礁白浪,有涛声潮音,有阵阵野兽的嗥叫。云杉的枝杈间巢起一对对蓝马鸡,村 舍就要化入雪雾了,夕烟袅袅,飘起放荡不羁的曲线。 每天,我都站在苍娘家门口的那块岩石上,朝隐藏着鬼不养兵娃的那边眺望。 对我来说,那边是另一个潜伏着危机的不可名状的世界。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 到老河了。苍娘给鬼不养兵娃做的饭煮的肉,由苍朴按时端走。每次走时我都要 叫住他,问他鬼不养兵娃怎么样了?会好吗?他总是用嗯嗯的声音回答我的问题, 眼光低视着,从来不看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 ——嗯。 于是我跟他走,于是我被苍狗獒拉用龇牙、吐舌、低吠的威胁横截在起步不 远的地方。苍朴对它的举动既不呵斥也不怂恿,木然旁观着。从他复杂的眼光中 我领略到的是对我的怨恨、惧怕和可怜。最后苍朴兀自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种和 岩石一样冰凉坚硬的拒绝。妈的,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头被苍狗獒拉绑缚在黑牢中 的困兽呢?好在有苍娘,她可以给我证明我还是个会说话的动物的机会。只是, 我得等到夜晚她从田里归来的时候。 到了夜晚,森林就变成一片黑海了,淹没了一切美丽和凶险,也淹没着人心。 苍娘好不容易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了。她就着灯光缝缀着一件用兽皮从山外 的城镇人家换来的旧衣服,有心无心地和我说话。 ——苍狗獒拉,山里的黑精狗中的鬼。这黑精小时候就凶诈,像人,怕硬的 咬软的。自小看到大,现在还是这样。你越害怕它,它对你就越厉害。 总是这些话。我听着,很快烦腻了,仰过身子去,靠着炕角被子躺下,打出 一串清脆透明的鼾息。我在装睡。因为我虽然需要有人和我一起交谈,可一旦意 识到满足我这要求的竟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时,我马上就疲倦了。一晃就是 五天,几乎每夜我都是在这种疲倦和失望中进入睡眠的。 可是,我从苍娘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中分明感受到,她对我是有所期待的。 她期待什么?期待我也和老河、和苍家男人那样,在苍狗獒拉的暴戾面前成为一 个真正的汉子? 雪粉铺向森林,就像一个完整的白世界被一根根狼牙棒击得粉碎。同样被击 碎的还有那块新开的田地。覆雪盖不住的新生的草枝草叶勇猛地窜出来,一步步 窜高,高得超过了原先那层被荒火烧去的植被,高得让苍木婴尔大为惊异。已经 无法耕种庄稼的事实和一道阴影一起出现了。而对森林人群来说,新垦地的拒绝 播种,便是一种神秘的惩罚,便是灾难的预言:大山神说,还是让你们饿饿肚子 吧。因为你们违背了神戒山律。一从田里回来,苍木婴尔就对我唠叨,从来没有 见过,都啥时候了,还下雪,地翻了还长厚草,没照几回太阳就长得有半人高。 我没有心思去听。但在这个黑沉沉、湿漉漉的家中,我躲到哪里,她的活儿就干 到哪里,话就说到哪里。田里的草是黑穗子草,恶草,砍了流脓,一离地面就又 干黄了,不能当柴烧,烧了锅要炸,饭要臭。祖先就忌讳这个。我没有能耐再听 下去了,返身出门,朝那条通往田地的小路走去。苍狗獒拉就像往常阻挠我那样, 突然窜出来横挡在前面。我神经质地打了个冷战。 愤怒。我为自己的怯懦愤怒。 怪,苍狗獒拉缠你缠死啦,先前可没有过。苍木婴尔悲凉地说,你也怪,就 要吃黑饭了,跑出去做啥? 天怪地怪田怪草怪狗怪,连我也怪了。 饭后,我又来到门外,朝迷茫深邃的岩洞那边张望,望得眼睛发木了,便坐 在那块让我尽兴和阳光拥抱过的岩石上。繁星满天。暗夜将苍狗獒拉的那双眼睛 映衬得越来越亮了。房内有了苍木婴尔抑郁浑浊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