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2忧伤的苔痕(2)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太阳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卿卿吉尔玛,据说是一片富饶的森林地带,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什么原因, 苍家人的祖先离开了那里,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长途迁徙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于 是,一种对家园的绵长的思念就变作古歌,流传在苍家人的嘴上。 歌声和神秘的夜鸟的叫声一起远去,化入寂静。我想苍木婴尔该来叫我回房 休息了,不禁回过头去,可我看到的却是月华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子。房内的灯光 已经泯灭,她独自睡了。寂寞像闷棍一样朝我砸来,我颓然歪倒在岩石上,望着 挂在黑林梢头的一串儿铜铃似的星星,忽地跳起来,向着那条有点像飘起的挽幛 的小路一阵疯跑。最后我倒地了。苍狗獒拉,又是可憎的苍狗獒拉。 那么就让我顺顺当当地离开这里吧。我对苍狗獒拉说。可这个该死的畜牲不 懂人话。或者,它只懂人的潜藏在古老心态中的隐秘的兽语,而不懂一个有良心 的人的请求。我是有良心的,因为在我有了丢弃鬼不养兵娃的一刹那的过失之后, 紧接着就是绵长的悔恨,夜以继日的孤寂。遗憾的是,没有谁理解,大森林的良 知,就是要让那些不适应它的雪虐霜打的生命渐渐枯干,化作轻烟飘逝。 我是一线无足轻重的烟气吗?不。大森林是祖先的,而我属于田野、属于城 市、属于开化的具有文明头颅的人群。一天早晨,我对苍木婴尔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她明白了,我是要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她说,他也要走? ——他?谁?鬼不养兵娃?苍娘, 你说他会好吗? 苍木婴尔的目光黯淡了, 不置可否地瞪着我。两手合起, 想举到胸前, 可又 慢慢放下。 ——你不去看看他? ——看看他?苍娘,你要我去看看他?可有人不让我去。 ——谁啊?老河?为个啥? ——就是老河。不,是它,是苍狗獒拉。 在这个血迹斑斑的早晨,苔痕草色愈加鲜亮了。忠诚使命的苍狗獒拉安卧在 房檐下。听到我们谈到它,它表示理解地一连做了好几下仰头低头的动作。苍木 婴尔走过去,拿起一根青柳树皮编制的粗绳,迟迟疑疑地蹲下身子,掰开系在绳 头的木环,扣住了狗的脖子。苍狗獒拉惊奇地站起来,看主人将绳子的另一头拴 在了窗户上,便又温顺地用头在苍娘腿间蹭起来。 感谢我的敏捷的反应,等苍狗獒拉明白拴住了它就等于解脱了我时,我已经 离开了它的视域,快步钻进了密林从中。吠声从身后传来,焦急而无可奈何。我 轻松地走着,万万没想到苍木婴尔会悄悄跟上我。她隐入幽暗,看着我目不斜视 地路过了那排古老而阴险的洞穴。用不着再去探究了,我的行动就已经证明了她 的预感:鬼不养兵娃早已经被我们转移出了洞穴。灾难, 这就是灾难的种子。任 何违背神意的做法都将招来神的无情的报复。她恐怖地连连惊叫, 吓得我浑身肉 跳, 猛然回首。好一会, 她才从绿障中钻出来, 战战兢兢望着我,双手紧紧攥着 那根管束苍狗獒拉的青柳绳。簪满头发的树叶在她的抖索中纷纷落下。苍狗獒拉 却悠闲地踱着步子, 不时地冲我运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我感受到了一种空前压抑 的气氛,而苍木婴尔脸上的怜悯又让我明白了我在森林、在这支森林人群的可悲 的地位。苍木婴尔滞涩地向我投来神圣的一瞥,便再也不看我了,直到她俯身解 开苍狗獒拉脖子上的扣环,用手势让苍狗獒拉明白了她的意图后,才又用眼光向 我深疚地鞠了一个躬。 苍娘。我悲凉地大喊。 她浑身一颤,微闭了双眼。一会,便镇定地扭转弯曲的枯树一样的身子,缓 步走去,脚步的沙沙声一直持续到苍狗獒拉冲我发出狞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