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双山(20) 贾弘毅眯着眼睛坐在汽车里,路还是那样颠簸不平顺,偶尔见着窗外几队日 本兵扛着枪走过,那耷拉的帽沿仿佛是从猪无能头上抢来的,个个晃荡得能扇妖 风。贾弘毅此时倒有些恨日本人了,觉得就他们把北平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自 己学校也得连根搬掉,到时搬到了西南,估计自己也没福分再坐这美国车了,想 到这不禁仰头长吁一口气。 出来时太急,贾弘毅忘了上厕所,打电话前多喝的水现在正在他膀胱里积压, 想熬它十几分钟到了金世界再说吧,可年纪大了,仿佛年久失修的水龙头,闭合 不紧,终于熬不住,让司机绕到一个隐蔽的胡同口,下车方便。 方便的时候盘旋在贾弘毅脑子中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畅快淋漓,方便完还 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司机在车上等着他上车,这时几个日本兵扛着枪嘴里唧 唧歪歪走了过来,贾弘毅往那头一看没人,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可纳闷自己是个 糟老头又不是美女,没什么可劫的呀。这时一个日本兵说了一堆听不懂的日语— —贾弘毅心想这时要是学校外文系的日语教师在就好了,不过这个年代日本话肯 定不流行,日语教师是直接和汉奸挂钩的,没人愿做。 这时另外一个带着眼镜的日本兵——估计是刚从日本学校征出来的小兵,还 会几句不地道的英语。英语从日本人口中说出好比是让口吃的人说绕口令,天生 的不足难以弥补,贾弘毅只听出英语中夹杂着唧唧歪歪的日语“money!お金を入 れて!” 日本兵是说“把钱掏出来”,贾校长虽为校长,但并不是学校老师的每门课 都懂。因此日文他是半窍不通,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大学,名教授一发怒,校长也 胆战心惊的缘故,校长的知识并不是如来的手掌。 刚说完那句话,几个日本兵就将他围住,虽然贾弘毅刚才已经尿过了,所谓 春风吹又生,见这阵势吓得差点又生出尿来,两腿瑟瑟发抖,赶忙掏出钱包,破 财免灾。此时司机从反光镜中看见校长被要挟,赶忙下车保驾,这几个日本兵是 来者不拒,又把司机给围了起来,用枪指着他俩,并让司机也把钱包拿出来。 贾弘毅的钱已掏出来了,日本兵以为能在贾身上找到美元之类的货币,压根 不要这种国产钱,命贾把手腕上的瑞士金表掏下来,把手指上的戒指也拔下来, 然后交给为首的一个日本兵。司机的表低一档次,是镀金的怀表,不过也能值个 酒钱,统统交了去。这样日本兵才把枪口放下来,让他们俩上车。 上车后,司机猛踩油门赶紧离开,贾弘毅惊过了头,浑身发冷,把这三年来 的汗都给吓出来了。几个日本兵见他俩狼狈逃窜的样子,露出狰狞的黄牙,肆意 大笑。贾弘毅心想自己堂堂坐车的大学校长,居然被几个小兵欺负而没半点办法, 又气又恼,吃了个哑巴亏,只盼车快点开到金世界饭店门口。 二 中国人对圆极有好感,所以中国古代认为天圆地方,太极八卦也是圆的,中 庸哲学也叫人圆通折中。所以吃饭也要圆桌宴,大概圆的面积最大,可以摆开地 方放菜,暴吃海喝;简洁的酒会是西洋文明的产物,不过享受大概是人的通性, 无论中西,连柏拉图在“共和国”里列举四大美德,罗马天主教会后来补列三大 美德时,简俭都没被提倡在里面,所以酒会的发明也该算个意外——当然在国破 家亡的时代,在兵临城下的北平城里,一群商人政客聚在“金世界”酒楼里享受, 已经算够奢靡的了,他们要是从血缘上分析,个个都算得那位隔江大唱后庭花的 歌女后裔。贾弘毅习惯于中餐,围着桌子热闹,屁股坐着不动,佳肴名菜用手一 转就能吃着,吃完往学校账上一记,自有人来结算,这是官员的吃法——这酒会 只有马栋贤那样精明的商人才会想出来,只站不坐,只喝不吃,压根是除了水果 就没什么吃的。贾弘毅进了饭店门后,不是想着喝什么酒的问题,刚才被吓出的 汗还没消却,额头上又一个劲地冒,现在他只仿佛躯壳来了,而那魂被吓瘫在原 地,爬不起来,没跟着上车,正从小便的地方往这边飞也似的赶呢,所以过了好 一会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