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第一章闲门秋草远客来(2) 这就是古家兄妹与桑晴晴相识的经过。当这条街上、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都 对古家兄妹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戒备时,只有十岁的桑晴晴打开铺面上的小门, 把他们拦了下来。在镇上的人们看来,这是颇需要些胆识的。但没有人知道这其 实是无奈之举,是她意识到自己走投无路时,上天给她的一个能继续活下去的机 会。所以,一定要抓住它。 温驯的灰马拖着那一车面摊家什,在桑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停下了。兄妹二人 随着桑晴晴走进小门,走进低矮昏暗的房间,哥哥古大巴的宽阔身板还得侧身才 能进得来。古小红看见一缕深秋阳光从天窗里探进来,正落在竹片床板上,成了 一道奇形怪状的光影。床板上铺的是脏得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褥子,无数小小的 金色灰尘在光影里盘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味道,有陈旧的霉臭 味,又有淡淡的盐卤气味。一个老人熟熟地睡在那竹片板床上,凌乱的白发耷拉 在胸前,丝毫未受来客的惊扰。 古大巴一眼就看出这个老人的脸色泛着死灰的青白,胸口没了起伏,露在被 子外的手背上显出小小的斑块,应该是早已停止了呼吸。他转向桑晴晴问:“这 ……这是你的亲人?” 他不开口的时候,冰冷的样子挺能唬人,一开了口,却立刻让人想捧腹大笑。 天哪,怎么会给这样一个英挺的人物配了一个打结的舌头?怪不得他来到枫陵镇 后一直没有开口,只由古小红出面与人交涉。 桑晴晴明艳的眉眼间透着远超这个年龄的镇定。她低下头看看老人,只说: “爷爷走了两天了。”未到中午,桑家豆腐房紧闭的小门再次打开,在街上各自 忙碌却又在偷偷关注桑家的人们,都是一阵激动。 只见古大巴一人从里面出来,将马车上的零碎搬进了桑家。等他再出来时, 肩上赫然扛了一具老人的尸首,正是豆腐房的老掌柜。在轰然如炸的众议声中, 古大巴将老人的遗体平放在了车上。桑晴晴头前领路,古小红押后,向镇子的另 一边去了。 马车在青石路面上走得很稳,偶尔有石块硌了车轮,一个颠簸,竟然把老人 的一只手颠了下来,垂在车沿边,一荡一荡的。这时他们才发觉,因为一时匆忙 疏忽了,居然忘了给老人找一领草席裹上。实际上,桑家可能也没有草席。桑老 头常年曲缩在阴暗潮湿的桑家店铺里的身子,在这最后一刻得到了尽情舒展,也 品尝到了悠闲而没有热力的阳光。 还有好事者注意到那红衣女孩进了一趟桑家,再出来的时候,脸显然抹过了, 与镇子上有名的小美人桑晴晴站在一起,居然平分秋色。 这支扩充后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长街走下去,转了几条街,到了棺材铺。 棺材铺老板对于丧家直接把亲人的遗体推到门外现配匣子的做法颇有腹诽, 对他们的财力更是严重质疑,于是便存心刁难。他袖起双手,对伙计使眼色,伙 计会意,将三人带到一边,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尽给他们介绍些昂贵货色。 桑晴晴捏着手绢包里的碎银子,咬咬牙,把它递给了古大巴。这种时候,总 要依靠个成人来拿主意,也只有他的话在伙计的眼里才是算数的。古小红会意, 开口对那伙计道:“小哥,能不能给我们看看实惠点的?” 伙计本来想翻着个白眼说:“莫不是留着钱给自己攒棺材本?”可是看到古 小红黑黑的眼瞳,雪白的小脸,嫩菱肉样的嘴唇,恶毒话就说不出来了。 古大巴单手就将盛殓了桑老头的薄皮柳木棺材扛上马车,棺材店老板见状, 更不敢在价钱上与他们多纠缠,送瘟神似的赶紧请他们早早离开。 三人在镇外的一块荒地里,为桑老头填起一座崭新的坟包。 桑家是开豆腐坊的。桑老头早年离乡,待回到镇上的时候便带着襁褓中的孙 女,与孙女相依为命近十年了,说来他也算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两天来,镇上 的人只知道豆腐店关着门板不做生意,镇上的人断了豆腐吃,以为是跟往年一样, 桑老头带着孙女突然离开几天去祭拜早死的儿子、媳妇去了。谁都没有想到,竟 是桑老头走了,就连隔壁的邻居都没有听见桑晴晴任何的哭声和响动。 世上做活有三苦:“打铁、当兵、做豆腐”。做豆腐也是个重体力活,哪里 是个头还没有磨盘高的桑晴晴一人做得来的? 自此,古大巴每日的活计就多了一种——做豆腐,外加卖牛肉面。每日月斜 向西天,天色未明时,他便被桑晴晴从地铺上拽起来。灰马雪虎站在天井里摇着 尾巴,温顺地由着古大巴给它套上磨盘,蒙住眼睛,只是喷出一口口白蒙蒙的水 汽,来发泄心中的积郁,却依旧乖巧地没有发出嘶鸣。雪虎是一匹还处于青年期 的漂亮马匹,它是骄傲的,它也有资本骄傲。对它而言,拉一部简陋的马车已经 是折辱的极限,没有想到紧接而来的还有更大的苦难。这种痛苦绝对不是因为沉 重的体力劳动,而是因为江南柔弱的地皮禁不起它猛烈奔跑的踩踏,它已经很久 没有癫狂地嘶鸣了。古大巴用手轻轻地抚摸雪虎后颈的鬃毛,手指关节屈起,又 立刻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