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第二章旅雁乍至忽如归(1) 第二章旅雁乍至忽如归 冬夜里,不时有人打面摊前经过,要上一碗牛杂汤,站着喝下去,滚热而腥 膻的味道很容易驱散寒冷,与路人交谈几句,再赶去别的店铺采买年节的用品。 除了取暖之外,因为大家都听闻豆腐坊有两个小女娃娃生得极好,于是不论远近, 都想赶来看看。 桑晴晴,人如其名,明媚娇艳,如牡丹,似芍药,若要找乡人见过的通俗花 来比喻,大约就是乡间路边的红蔷薇了,也不管如何风吹日晒,她依旧开得热热 闹闹。古小红是外来客,这个名字叫在口中总让人觉得不确定,“小红”可以是 屠户的女儿,可以是布商的女儿,可以是渔家的女儿,唯独不像是这个女孩的名 字,她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就叫了这么一个普通不过的名字呢?要找乡人认得的 花来比喻,她也许是女子别在襟口的一枝白兰花,离了枝,依旧安静地香着。 这时,古家的面摊上来了一大一小两位客人。一名三十余岁的壮年男子,领 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走了过来。男子在这寒天里还剃着精光的脑瓢,脑门发 亮,顶上整齐的几排戒疤,显然是个和尚。只是他并未穿僧衣,只套了件辨不出 颜色的寻常布衣。雪珠打在他的头上也是声声脆响,他却只是胡乱抹了一把。他 身后的小男孩倒是穿了件偏大的灰袍僧衣,只是脑袋上已经留起了短发,像只被 修剪过的猪鬃毛刷,发黄的小脸上拖着一道清鼻涕,还未走近面摊,两只眼珠已 经定定地望住香气四溢的汤锅不会动了。 大和尚低头看看傻傻流着口水而不自知、早已迈不开步的小和尚,叹口气, 过来在摊位上找了条板凳坐下。小和尚立刻欢快地奔过去,爬上了板凳。 “这位老弟,来两碗面,多加汤,多加肉!”他把灰布包袱放在桌上,掸着 衣衫上的雪珠,也替小和尚抹了抹顶了一层细密雪珠的刺猬头,冲古大巴大声道。 一听就是外乡口音,但声音中气十足,实在不像是走了远路的人。 砖灶边缩着取暖的古小红与桑晴晴对视一眼,都显出古怪的笑容。 “大和尚师父也吃肉?”她们齐声问。只有古大巴丝毫不为所动,揪下一大 团和好的面拉了起来,三下两下成了细丝,麻利地扔进滚沸的锅里。 “洒家已经还俗,有什么吃不得的?”他用力地吸吸鼻子,“老弟的清汤牛 肉面味道很正宗啊!”他显出识货懂行的样子来,拳头还在膝盖上捶了一下。 “大和尚师父和小和尚师父从哪里来?”桑晴晴试探着又问。 大和尚狡黠地笑,“打来处来。”旁边等着吃面的小和尚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似乎怕被拆穿谎话似的。 谁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不老老实实说 话,自称还俗了的江和尚依旧有这臭毛病。此后,他应对一切好事打探者,一定 都是这句话——“打来处来”,好像是在同你论佛语,实际上也许根本就是难以 启齿。他也不提法号,自称姓江。至于那小和尚,又说不出姓什么,江和尚唤他 “无心”,也不知道是法号还是本名,大家也就叫开了。 江和尚师徒狼吞虎咽,路边的野食成了他们口中的珍馔。吸溜完面条,把面 汤一并灌下,江和尚满足地大叹一声, 打个饱嗝,用袖口抹着嘴唇,站起来开始 打听, “最近这街上有店面出租吗?”真是有意思得紧,还俗的和尚不仅爱吃肉, 还想做生意。 古小红答道:“听说西边那家点心店的老板要去城里投亲,想把店盘出去。” 江和尚点点头,道了谢,放下面钱带着小和尚向西去了。走出几步,他又跑 回来问古小红,“小妹妹,酒馆怎么走?” “这和尚有趣得紧呀!”小红和晴晴收了碗筷、抹了桌子,蹲在灶台边,靠 着古大巴的腿烤火闲话起来。 几天后,江和尚放了一通鞭炮,“扬威武馆”的招牌便在原先的点心店里挂 了出来。忙完了豆腐坊生意的两个女孩子,随着镇民们一起去看热闹。馆里场地 很是有限,架子上的兵器也以棍棒为主,刀剑类的真家伙难觅踪影。估摸着宽松 些能站上十几二十个人,若再多,便要叫人担心挥刀动棒起来会误碰无辜了。 “敝人初至贵宝地,请众位多多包涵。本馆新开,所有乡亲入馆均可白上一 堂课。童叟无欺,包教包会。”有识字的人张口念起门口立起的一块木牌。 用当地的俚语讲,这叫“新箍的马桶三日香”,武馆开张头一天客如云来, 反正是免费的嘛! 每个人进武馆的门之前,先要在木牌边立一立,确认一下似的,也不管是不 是真认识字。接着就会撞上江和尚一脸生意人自来熟的笑,“哟,这位老弟,这 位大哥,前来捧场,欢迎之至啊。放心、放心,门口白纸黑字,写了不收学费, 一定不收。如果收学费?收了您砸我招牌!您要学点什么?让我推荐?那我推荐 一套齐眉棍法,武器要求不高,入门简单,但奥妙无穷,学会后舞个虎虎生风, 泼水不进。强身健体不说,就这身板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的还不得都拿眼神 追着您……” 来者被江和尚一通话说得热血沸腾,接过无心捧过来的棍子。江和尚在那头 自行先耍了起来,接着会用半个时辰打磨学员们的第一招、第一式,果然是包教 包会,大家各自满意收工。学员放下棍子待要出门,江和尚笑眯眯地往门口一站。 “敝馆开张酬宾是说话算数的,学费坚决不收,但我们是小本经营,器材大 有损耗,还望各位大哥、老弟见谅。” 江和尚胖大的腰身堵了武馆大门的三分之二,眼望着就令人生出“推之不倒、 扳之不去”的畏惧。学员们自知强不过,乖乖地往账台上摆下几个铜板。小弟子 无心则立在门边,众人过来摆一个,出去一个,他便高声道一句,“多谢捧场!” 第二日,再也无人上门了。 江和尚烦闷,每每在面摊打烊后去桑家找古大巴喝酒,摇晃着比他的拳头大 不了几号的陶罐小酒坛,扑棱着脑袋长叹,“古老弟啊,我看这整个枫陵镇,也 就你和我还能称作是英雄……” 古大巴手头正剁着牛肉的刀重重砍在案板上,不知道是乐的还是气的,也不 开口回应。江和尚自顾说下去,“你看这里的男人,一个个弱不禁风,跟麻秆似 的,一捏就折的胳膊、腿,我痛心啊……”好像他真的悲天悯人,立志要为这些 可怜的南方人脱胎换骨、强身健体似的。 江和尚拍着桌子发了一通疯,把桌子上砌成小堆的酒坛拎起一个,抛向古大 巴,“古老弟,一起喝,酒能消愁哇……”古大巴原本已经摇了头,但见江和尚 乐颠颠地架起腿哼起了小曲,也不觉扒开酒坛的封口灌了几口。 “大哥,你不是不喜欢喝黄酒的吗?”古小红要去接古大巴手里的小坛,见 古大巴不给也就罢手了,“也是,在这里能找到什么烈酒呢?” 她不再阻拦,稚嫩的脸上掠过一瞬的苍凉。她坐下来,把玩起江和尚扔在一 边的空酒坛,双手捧着,凑近鼻尖细细地一嗅,淡淡地不屑起来,“一年陈的花 雕,兑了一半水。” 十日后,门可罗雀的扬威武馆账台上沿,扒上一双雪嫩的小手来。 无心在账台后踮起脚,看清了来人,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古小红的一双手,连小和尚都知道是美的。白得没有一颗黑痣,嫩得掐一把 就沁出水来,手背的第一个关节处,陷下去十个浅浅的窝,手指与手掌的长度比 例合宜,指甲盖尖尖瘦瘦的,笼着十瓣三月桃花。这双手,简直像是豆腐做的。 青布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子,让小和尚想起夏日里清甜的脆藕,不由得咕嘟一 声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