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第二十三章湛月清霜夜访君(1) 第二十三章湛月清霜夜访君 两个人往镇东而去。冬夜的天穹上,嵌着几点寒星,像几只眨动的眼睛。 客如归客栈,两行红灯笼高挑门前,小红先向伙计问明华城来的江公子住在 哪一间,随即转身对无心道:“你就留在这里玩儿吧,我要跟人谈事情,实在不 能带你进去。” 无心吸了吸鼻子,不屑道:“又是见他!被关蒙知道了,准会从华城连夜跑 回来,把那个人从轮椅上揪下来暴揍一顿。”话是这么说,一场发生在手无缚鸡 之力的书生与残疾人士之间的决斗,谁输谁赢,他实在毫无把握。 小红上了楼,一间间找过去。她原以为江清酌坐着轮椅,行动不便,不会住 在楼上,没料他却选了个二楼望河景的好位置。 小红轻手轻脚地前行,经过一间亮着灯的房间时,听见里头传来物件磕碰声, 伴有少女清脆的数数声。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小红心中好奇,暗中点破窗纸向里瞧,没想到房间坐着的竟是萝卜姑娘。 那姑娘面朝门口,坐在桌边,桌面上一锭锭银元宝在油灯下耀着白光,元宝 旁边有一个灰布包袱皮,半松半含地兜着什么。小红再定睛看去,竟是盘成一堆 的雪白珍珠链子、翡翠耳坠子、白玉发簪。 这一下让小红吃惊不小。萝卜姑娘这么有钱,何必要去万坛金踩麦粉呢?难 道她是夜入豪宅劫富济贫的侠女,白日里尽用穷人家的营生来伪装身份? 不承想身后忽然立了一个黑影,惊得小红差些尖叫起来。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敦实的男子立在小红面前,因是逆着月光而立,看不清楚 面容,只觉得他的身材比古大巴还阔出三圈,粘上毛就是大狗熊了。 那男子并不说话,将身子无声地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道来,手随着往身后 一比,示意小红向那边走。 小红怕惊动客栈里的人,见那大狗熊似的男人不像有恶意,便随他的指示走 了几步,到了萝卜姑娘隔壁的门前,一看房号,正是江清酌所住的那间,可里头 并无灯光。 她不禁驻足,诧异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此时她走到了可以看清楚他的位 置,月光下,只见此人是个青年男子的面目,没有蓄须,可五官粗笨,手掌竟有 蒲扇大小。那男子上前为小红打开门,又做出一个“往里请”的手势。 小红一走进房间,房门立时又被那男人关上了。她皱了眉头,有些不放心, 正要重新打开门,却听见里面一声清冷的召唤,“刚进门,怎么又要走?” 小红开门的手一僵,缓缓转身,见江清酌坐在窗前,趁着月色细看一盘棋局, 手中拈着一枚棋子。他连看也没看她,又开口道:“方才引你来的是我的哑奴, 他不能说话,相貌粗丑,没吓着你吧?” 小红失笑,立在原地,“怎么会呢?江公子手底下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 早习惯了。” “你过来。”说着将棋子放回草编的棋篓里。 他好像总是嫌她站得太远,总是唤她走过去,离他近一些。 小红依言走了几步,到了他面前,才看清楚那一副围棋。从前在骆家,也曾 使过一些好东西,认得那黑子是墨玉,白子是羊脂白玉,打磨得粒粒圆润,油光 水滑。棋盘是坚硬的紫檀木所造,有着天然而成的华美的纹路。光这一副棋子棋 盘,用豆腐坊三年的收入也买不起。她不由暗叹一声。 江清酌见她望着棋盘叹气,也不惊奇追问,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小红姑娘月夜造访,难道是来观赏这个棋盘的?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小红摇头叹道:“我不会下棋,拿去也只能用它打麻雀。” 一句话说得江清酌竟笑了一下,他见小红不肯先提正题,便耐心等候。 许久,小红终于开口,“我稀里糊涂地踩了五天的麦粉,还不知道是做什么 用的呢。你告诉我,我就考虑一下去华城的事。”她不问赵掌柜的鼓动是否是他 的授意,不问他处心积虑引她入华城是什么缘故,她都不问,她怕问出来,反而 显得太在意了,傻气地被他笑话。 江清酌重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把玩,大方地说道:“你们这五天来做的活, 名唤踏曲。用药汤调和麦粉,在曲框里踩成型后切成块,用旧曲末滚了角,堆在 温暖干燥处保存,就是酒曲了。将酒曲与蒸熟的糯米拌匀了装入缸中,即可酿制 成酒。” “就这么简单?”小红不相信。各个酒坊都有造酒的秘诀,怎么能轻易就讲 给外人听?他所说的一定是最基本的法门,是最劣等的酿酒师傅都知道的吧? 江清酌笑道:“造酒一事,古法传承,又不断演化,到了现今不知翻出多少 花样来,你指望我能一语道尽?这可难煞我了。再者,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 事要躬行。你若真有兴趣,倒可去酒坊里厮混些日子,但有疑问,江某直言回答, 定不藏私。” 江公子真是有本事,拐了个弯,还是要拐小红去华城。 小红不搭他这茬,只管问:“这次为什么非要找女孩子来做踏曲的活?这次 做的又是什么酒?” 江清酌笑而不答,看小红瞪着眼睛逼得紧了,便推动轮椅来到桌边,“我们 打一个赌如何?”他望住小红的眼睛,“你敢不敢?” 小红这才找张凳子坐下,慢条斯理道:“你要打什么赌,先说出来,我听听 再决定。” 江清酌一低身,从身旁的木楼板上提起一个小酒坛来,“你若能喝下这坛子 斟出来的一杯酒,不醉不倒,我就告诉你答案。你若喝醉了,我依然告诉你答案, 但那就是在去华城的路上了。” 小红加了小心,问道:“这是什么酒?多大的杯子?” 江清酌道:“酒名醉三日。杯子在你身后的橱柜里,名唤鹦鹉杯。” 小红转身打开柜子,见里面空空荡荡,只在自上往下数的第三格里放了一只 硕大的海螺壳,那高度恰好是她平伸双手可以触到的。 看来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她来踩这个圈套的。小红心里一迟疑,想要 反悔,可压不住心底的“叫嚣”,“你是骆家的后人,什么酒都不怕,打赌赢了 他就可以多知道一些造酒的秘法了。” 她也着实觉得自己不会喝醉,壮了壮胆气,把那鹦鹉杯捧了出来,放到桌上, “这个赌我打了,你可别食言。” “江某定不食言,小红姑娘最好也起个誓,免得输了后又不认账。”江清酌 揭开酒坛的封盖,往鹦鹉杯中倾注下去。 小红翻了个白眼,假装没有听到,注目去看杯中的酒。 那杯极大,可容一升,江清酌只斟了个五分满,也有半升之多了。还未入口, 清香醇甜的酒气已让小红放下心来。这酒怎能这样香?前些年在家里随着父母喝 过不少酒,后来接手小酒馆跑酒坊进货,见识的酒就更多了,却没有一种酒香这 样浓。它是酒中美艳的芍药,别的酒与它一比,都成了含羞的红莲。 不过是半升,就当糖水一样灌下去,再逼问他。小红心中想着,捧起酒杯来 凑近嘴边,才喝下一小口,就差些摔了鹦鹉杯。 怎么这么辛辣?闻着柔和甘美的酒,到了口中就生出千根小刺,扎舌头,扎 喉咙。 “这是酒吗?”小红咳嗽着问他。 江清酌点头确认,“你没喝过烧酒吧?这酒是北方来的,杂粮酿造,制法特 别。你若有兴趣知道制造方法,日后我也可以告诉你。” 既然是酒,就没什么可怕了,喝过以后,大不了流半升眼泪罢了。小红咬牙, 再度捧起酒杯来,仰头大口灌下。看她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受刑罚,灌 花椒水呢。 “幸而不是好酒。再好的酒,被你这样一喝也是糟蹋。”江清酌摇头叹息。 半升酒一饮而尽,她将酒杯重重放回桌上,“我已经喝完,你可以说了。” “现在不能算,过半个时辰,你若依然能独自走路,才算我输了。”他笑, “我先给你讲个‘醉三年’的故事吧。” “醉三年与醉三日,有什么关系?”她问。 “自然是醉得深一些与醉得浅一些的关系了。”他说。 晋代,“竹林七贤”中有一人名刘伶,传说刘伶好饮酒也极能饮酒。酒量之 大,举世无双。有一次,他来到一个酒坊门前,抬头看见门上有副对联,写道: 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高处的横批写着:不醉三年不要钱。 这副对联好大口气,引得刘伶不悦,跑进酒坊内喝了三杯,结果立时天旋地 转。一回到家,刘伶就交代妻子,“我要死了,把我埋在酒池内,上边埋上酒糟, 把酒盅、酒壶给我放在棺材里。”说完他就死了。妻子于是按照他所说,将他安 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