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度众生(2) 土黄色围墙,红砖房,平屋顶,还有一排玻璃窗一字排开,绿漆的木窗棂,坐 落在院子东侧台阶顶上,台阶足足有十几个。西边好像是一个花园,影影绰绰的叶 片几乎遮挡了所有的视线,透过枝叶的缝隙,我看到高耸的土墙,就像一道天然屏 障,隔开了两户人家。东边是两间低矮的平顶土屋,屋顶长满了稗草,旁边就是掉 了渣的木门。木门向里是一间过道,过道和土屋连着,于是过道有了屋顶,不像过 道反倒像一间屋子,阴暗,堆满了杂物,还有一辆平板车。平板车上面装满了大大 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臭不可闻的垃圾。平板车脚头是一根木柱,木柱上有一 根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就是我。平板车另一头,靠近门口有一个大油桶,油桶上放 着一个黑糊糊的骷髅头,上面有一个模糊了字迹的白纸标签:35号。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 半夜醒来,我看见院落框划出方方正正的夜空,正中有一轮月亮,月亮很圆, 很白,很亮,看起来还很近。面前有一个大搪瓷盆,盆里装满了煮熟的羊肉。羊肉 是清水炖过的,还有些夹生。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恍惚间好 像又回到了玛多。 这是银川西北郊区的一座农家小院,离城市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小镇繁荣, 但就像茫茫海洋一座孤零零的小岛,草木茂盛,有海鸟时常光顾。我就像那海鸟吧,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我知道,我会的。 直到正午我才见到我的新主人,一个年轻得能掐出水来的男人,嫩白的额头有 一道浅浅的疤痕,乌亮的大眼睛就像一汪山泉清澈透明,干净利落的小平头,前额 偏有一缕长发翘起,调皮地在风中颤动。娇嫩的红唇微微向两边上翘,一齿白牙等 待检阅似的整齐地列着长队。 他走到了我面前,整了整衣领,收起了笑容,突然立正,向我行了一个军礼, 表情严肃,态度坚决,和他那张娃娃脸极不相称。然后,他放下了右臂,向前跨了 一步,很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出了门,留下我继续呆呆地望着那扇破旧的木 门。 静寂的农家小院,空气热烘烘地四处乱窜,有几只苍蝇总是围着我转,我晃了 晃脑袋,它们就飞过花丛,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现在,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研究这个农家小院了,它和我昨夜的想象的确有些 不同。 这里不像藏民的家,藏民的家都顶着旌幡,高高的立柱,圆盖的幡,或者,门 楣上黑白、红黄的横幡,或者各色的三角旗拉成一条线,从门向外拉出很远,风一 吹哗啦啦地响,就像一群大雁扇动翅膀的声音。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细长 的钢丝横亘在院落中央,上面晾晒着几件男人的衣衫。 院子西侧,花圃那边,有一个茅草搭顶的厕所,厕所的化粪池就在院子里、厕 所前,两块木板架在上面,就是通向厕所的路。厕所里有一扇小门,打开是猪圈, 里面养着两头猪还有几只鸡,猪圈是透明的塑料布搭顶,由几根歪歪扭扭的干树枝 撑着。塑料布靠近土墙的一侧有一个破洞,一只母鸡从那里登上了棚顶,趔趄着飞 了下来,却落到了一棵灌木上,稀里哗啦坠到了花圃里。 院落不大,花圃不小,花圃用半截土墙围着,土墙上放着几个西红柿和几个南 瓜。南瓜不大,也就相当于两三个西红柿堆在一起那么大。花圃里种满了高高低低 的植物,错落交杂。开花的植物并不多,只有那株巨大的牡丹和几株趴在墙根的南 瓜。黄艳艳的南瓜花一律喝醉了酒似的,醺醺地仰着他们清纯的脸,梦想着招蜂引 蝶。蝴蝶三两只,毫无顾忌地落在他们脸上,一起沉醉在夕阳中。还有几只不知廉 耻的苍蝇,嘤嘤嗡嗡,清醒地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他们脸上,一会儿落在猪棚上。 农区不同于牧区的原因就在这里,牧区总是放养,农区总在圈养,植物或者动 物,包括人。 我开始想念草原,想念尼玛,想念羊群…… 我开始想念心雨,想念淡梅,想念安淇…… 我想象着他们都在干什么,就像他们想象着我…… 爱我吧!爱我吧!爱我难道有错吗?难道我没有爱着你们人类吗? 我望着那个漂亮的小男人就像望着我的未来,我希望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虽 然我不能像人类那样述说,但我的心灵并不比任何人缺少任何一点东西,相反,更 丰富,也更饱满。只不过人类太自以为是,反倒失去本心了,他们也忘了自己的心 灵会说话。我们说的,他们不懂,而他们说的,我们却懂了。这就像人和人之间的 交往吧,如果他们之间不愿意互相理解、互相妥协,那么谁也不能够让他们互相理 解、互相妥协的,说再多的话有什么用呢? 他望着我就像望着他的过去,美好的抑或丑恶的,幸福的抑或悲惨的,生命对 于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丰富的表象之下,永远是始终如一的苍白,就看你怎么理 解了。而他,年轻的外表之下却是一颗苍老的心。那心越来越苍老了,就像岁月经 过了风沙万代之后那样越来越苍老了。那心也越来越沉重,和正在落山的太阳一样 沉重,自山峦落下,今天再也爬不起来了。明天,明天是不是一个新的太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