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年前,张慰芳刚遭受车祸的时候,是杨道远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往事不堪 回首,噩梦依稀在目,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杨道远只要一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 就能想起当时的情景。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场灾难,往事一幕一幕,往事刻 骨铭心。那时候,他刚调到电视台不久,因为工作努力,又因为电视台迅速扩容和 发展,他的个人事业蒸蒸日上,美好的前程正在起步,未来一片光明,偏偏就在这 个时候,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慰芳令人意外地出事了。 张慰芳出事的时候,杨道远正在参加党校的学习班。那时候,他和单位里大多 数同事一样,还没有手机,只有一个中文寻呼机。那时候,手机看上去还像块大砖 头,拥有者不是香港电影上的黑社会老大,就是做生意发了横财的大老板。在党校 参加学习班向来是干部提拔的前奏,有关领导已经向他做出了明确暗示,升官的日 子眼看就要到了,那一天,他正在课堂上听讲座,寻呼机忽然响了起来,同一个号 码,一连呼了三次,留言都是“急事,赶快回电”。下课以后,他跑到街头的公用 电话亭回电话,才知道是张慰芳出事了。一开始还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对方只是 说你爱人遇到了车祸,赶快过来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杨道远骑上自行车火速往医院赶,赶到病房,张慰芳已处于昏迷状态。脸色沉 重的丈母娘和大舅子张慰平都在等他,一看到他,就让他赶快在手术单上签字。手 术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最好的外科医生也已经请来,杨道远稀里糊涂地刚把字 签好,张慰芳便被推进了手术室。不久,张慰芳单位的领导也赶来了,他们是市公 安局的,来头当然有点大,一来就找医院的有关领导打招呼,请他们全力抢救张慰 芳,要尽一切力量。 一开始,杨道远只知道妻子是在出差的途中受的伤,没有人告诉他具体细节, 没有人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妻子坐在一个男人的汽车里,那个男人叫周扬, 是市公安局的副处长,正在郊县的分局蹲点,当时是他在开车,他的驾龄并不长, 刚从高速公路上下来,速度有点快,遇到情况来不及处理,小车说翻就翻了,那男 人当场身亡,张慰芳是重伤。 那时候,杨道远最关心的只是妻子伤势,医生说的很严重,能不能抢救过来还 不一定。当时无论是杨道远,还是张慰芳的母亲和哥哥,都不相信情况会这么糟糕, 都不相信后果会那么严重,他们都觉得她一定能挺过来。医生把病情说严重一些也 是惯例,作为家属,他们知道这时候既要相信医生,又不能完全相信医生。张慰芳 的领导一再安慰张慰芳母亲,让老太太不要着急,告诉她做手术的是一位最好的医 生,是外科方面的首席专家。实际的手术时间并不太长,据说在手术室里,医生们 对张慰芳的治疗方案难以统一,最后不得不由院长拍板决定。从手术室出来,张慰 芳仍然还是昏迷状态,医生告诉家属,病人的生命基本上可以保证,但是结果如何, 这个就没办法说清楚。张慰芳的脊椎显然是受到了伤害,瘫痪几乎不可避免,她的 下半生恐怕将在轮椅上度过。 杨道远的脑袋仿佛进了水,似乎还能听见别人在说什么,那些关键词就像一只 只正扇动翅膀的小蜜蜂,嗡嗡地在他眼前乱飞,飞过去飞过来,让人心烦意乱,让 人心猿意马。因为来得太突然了,那些字眼就算是飞进了心窝,一时无法在他内心 深处生根,轮椅,瘫痪,康复治疗,下半身没知觉,大小便要失禁,再也不能生育, 等等等等,当这些词一个个从医生或别人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杨道远觉得它们十分 遥远,虽然都是活生生的,就漂浮在他的身边,但是一时还不能与现实中的自己联 系在一起。 得知自己的未来将在轮椅上度过,张慰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还不如在车祸中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不能接受这个过于残酷的现实,无法想像自己人醒了,身 体却已经死了一半。此后的很多天,张慰芳几乎不说话,她的眼睛不是闭着,便是 木然地看着天花板。眼泪时不时地从眼角掉下来,牙齿时不时地紧咬着嘴唇,突如 其来的惨烈变故,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张慰芳完全变了一个人。 在最初的那几天,杨道远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张慰芳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她。 与始终板着脸的丈母娘和大舅子不一样,为了宽慰妻子,杨道远总是尽量让自己保 持乐观。他一次次安慰张慰芳,尽可能地将真实的病情完全掩盖。杨道远告诉妻子, 医生对她的康复很有信心,什么药会有非常特殊的效果。困难只是暂时的,光明就 在前面。他告诉她,残酷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春意很快就盎然,她的下半身很快 就会恢复知觉。 在最初的那几天,杨道远一直在忍受着张慰芳对自己的不理不睬。他想不明白 这是为什么,连续多少天,张慰芳都没有跟杨道远说过一句话。一段时间里,杨道 远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当然这种怀疑毫无道理,杨道远很快意识 到她只是不愿意跟自己说话。对于杨道远,张慰芳表现得非常冷漠。 杨道远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让他感到非常苦恼。询问丈母娘,询问大舅子张慰 平,都是支支吾吾,都是语焉未详,最初是一个劲地回避,后来就胡乱搪塞。丈母 娘说这事其实很简单,女儿不过是怕拖累他,怕影响到了他的后半生。那些天,丈 母娘心烦意乱,说话常常颠三倒四,她不止一次提醒女婿,不时地敲着边鼓,说做 人一定要有良心,好人才会有好报,人不能忘恩负义,他杨道远能有今天,与他们 张家的提携是绝对分不开的,现在他开始要有美好的前程了,千万不要因为张慰芳 已经残疾,就不要她。 杨道远斩钉截铁地说:“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也不能光是现在说得好听。” “我发誓,我杨道远绝不是那种人!” 丈母娘趁势抓住他的话不放,说你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说话要算话的, 说了就不能再赖账,你可要对我们家小芳负责到底。从一开始,杨道远就隐隐感觉 到妻子娘家人的不放心,他们心事重重,背着杨道远没完没了地在议论,商量着某 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出口。杨道远并没有太往心上去,他 觉得事已如此,他们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很正常,如果张慰芳正像医生说的那样,是 高位截瘫,从此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从此再也不能靠自己的腿走路,从此再也不能 这样和那样,他们作为家人,出于担心,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奇怪,有什么样的顾 虑都是合情合理。 杨道远很想直截了当地对张慰芳表白,他想告诉她,既然他们是夫妇,既然命 运已经安排他们走到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他都不可能放弃她。杨道远心 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要放弃她的念头。他迟迟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是担心引起 张慰芳不必要的猜疑,害怕她过早地对身体是否还能好转失去信心。医生一再强调, 病人对于自己康复的信心非常重要,既然杨道远已经打定主意要与她不离不弃白头 偕老,口头的表白不说也罢。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以后,一直不跟杨道远说话的张慰芳终于开口了,她终 于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不止是杨道远吃了一惊,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医生护士 和同病房的室友,当然也包括她的家人,一个个都傻了眼,一个个都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过去的一个月,杨道远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他的一举一动,周围的人都看 在眼里,大家都非常感动。人们都说,现在世上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 男人,好男 人太珍贵了,反过来说,一个女人遇上了他这样的丈夫,实在是太幸运。虽然遭受 了不幸,虽然人瘫痪了,张慰芳的丈夫偏偏是杨道远,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张慰芳对杨道远说,有一句话,她憋在肚子里已经很久了,现在她不能不说出 来:“杨道远,我早就想和你离婚了。” 杨道远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张慰芳非常冷静,她又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