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杨道远出生那一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好是是困难的年头。村上很多人 饿死了,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对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杨道远更愿意处于一种失 忆状态,他很少去回忆过去,最烦别人跟他谈起故乡,自从大学毕业,他就再也没 有回过老家。杨道远的身世永远是个迷,他母亲是个过路的女乞丐,跟着别人一路 逃荒要饭,最后就落到了父亲所在的那个村上,或许当时病倒了,当然更可能只是 因为饥饿,反正就在当地留下来。具体的真相杨道远始终弄明白过,有一种说法, 是父亲收留了这个怀孕的女人,他反正没有老婆。还有一种说法,是父亲用两块大 饼向另一个男人换来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并不愿意留下来,然而父亲还是娶了她, 并把她的肚子给弄大了。杨道远母亲在生下儿子的几个月后便死了,她本想抱着他 一起跳下水库,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却把儿子留在了河岸上。有人发现她跳下了水 库,大声喊人过来抢救,小杨道远却在河岸边树荫下呼呼大睡。 杨道远父亲也是一名形迹可疑的流浪者,他的个人历史同样模糊不清,谁也说 不清楚他的来历,他自己的讲述也是永远不一样。能肯定的只有他的当兵出身,什 么样的军队似乎都干过,打过日本人,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待过,在国民党的部队也 待过,还当过伪军。很长时间里,他头上一直戴着坏分子的帽子,是无产阶级专政 的管制对象,在杨道远印象中,父亲的境遇始终很糟糕,他是村上最没有地位的男 人,永远在受别人的欺侮。怎么都看不出身上有丝毫军人的气质,他永远是低声下 气唯唯诺诺。 杨道远有两件事永远不能原谅父亲,一是他总是故意夸大儿子的尿床,嚷得全 世界都知道他那时候有多丢人,在七岁之前,杨道远一直为自己的尿床感到苦脑, 村上的人都会因为这件事嘲笑他,当然也包括他的父亲。一直到上大学,杨道远家 就只有一条棉被,穷并不让他感到羞辱,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是,父亲向别人讲述儿 子尿床时的那种得意,也许儿子是自己唯一可以欺侮的对象,杨道远父亲从来不考 虑儿子的感受。另一件让杨道远耿耿于怀的事,是父亲竟然与村上一个名声最坏的 女人有染,那女人长得很丑,长得又高又大,有男人有一大堆孩子。全村都把这当 作笑话讲,他们在生产队的牛棚里苟且,大家便集中在一起捉奸,然后押着奸夫淫 妇在村里游街。 小时候,杨道远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水库的大堤上跑步。大堤很长,一开始 只是出于对水的恐惧,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淹死在这里面,一种无名的恐惧促使他 拼命奔跑,渐渐地他就喜欢上了跑步。跑步时会产生的一种孤独感,能让人忘掉很 多不愉快的东西。学校里上体育课,班主任发现他跑得很快,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 全校的第一名。这以后,县里不知怎么知道了,来了两个搞体育的人,带他到大堤 上去跑了几个来回,立刻认定他是练习中长跑的材料。从那以后,杨道远天天一大 早爬起来练习跑步,班主任是个复员军人,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他告诉杨道远如果 想离开农村,离开这个不想待的地方,唯一的可能就是好好训练,好好练习跑步, 争取在省里的重大比赛中拿到好名次。 结果从来也没有在重大比赛中拿过名次,在他最出成绩的那些年头,根本就没 有什么重大比赛。好在他最后考上了师范学院,那时候高考刚恢复,他因为体育成 绩突出,可以适当地加分被破格录取。大学彻底改变杨道远的生活轨迹,当时的大 学门槛很高,可是一旦进入大学门,个人的所有问题,国家基本上能帮你解决了, 上师范有生活费,有了城市户口,毕业了还包分配工作。 刚上大学时,杨道远还有些自卑,总觉得自己是个偏僻之地的乡下人,别人会 看不起他。渐渐地,杨道远开始摆脱了自卑,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有主见。他 开始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连自己看起来都些陌生。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杨道远突 然接到电报,父亲得了一场并不严重的病,说死就死了。他并没有感到太悲伤,恰 恰相反,父亲的死反倒给了一个彻底与家乡告别的理由,在草草地了结后事以后, 杨道远最后一次走过了水库的大堤,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作为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一代人没有理由不成为时代的宠儿,然而 真正让杨道远获得自信,并且让他彻底摆脱自卑,却是因为爱情上成功。对张慰芳 的追逐,完全改变了杨道远的命运,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不成功便成仁。 自从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张慰芳,杨道远便开始念念不忘,他一眼看上了这个比自己 大了将近两岁的女人,立刻就觉得高不可攀遥不能及。那时候的姚牧早就是情场老 手,是他给了杨道远不妨一试的勇气。姚牧的名言是追不到女人不丢人,不敢追才 丢人,在姚牧的唆使下,杨道远开始有些笨拙地向张慰芳发动进攻,他先非常传统 地请姚牧为自己做媒,向张慰芳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然后买了电影票去张慰芳的 学校,请她看电影。当时请看电影还不能只请一位女生,他一下子给了张慰芳四张 票,请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去观看。 这样的场面有些滑稽,他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四女生肆无忌惮地有说有笑,一 边看电影,一边偷眼看杨道远。结果从电影院出来,杨道远与她们分手告别,四个 女生除了张慰芳,对杨道远印象竟然都不错。她们一致认为,杨道远并不像个从农 村出来的孩子,为人正派相貌堂堂,大学里歪瓜裂枣的男生太多了,他的谈吐虽然 弱了些,可是当时毕竟是四比一,就只有他一个男生,寡不敌众,害羞总是难免的。 再说了,男生太油腔滑调也没什么好,能对张慰芳这么痴情,就已经很为难他了。 很快杨道远便大学毕业,在一家中学当老师,张慰芳也分配去公安局,他常常 跑到公安局门口去等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 系,杨道远痴心不改,张慰芳无动于衷。她一次次警告他,让他不要再追她了,她 是不可能跟他的,但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永远就是那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只要你 还没有和别人结婚,我就有权利追你。” “要是我跟别人结了婚呢?” 杨道远无话可说,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现在张慰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不由 得黯然伤神,不由得情绪低落。张慰芳看得出他是真的难受,倒有些不忍心再拒绝 他了。公安局的同事很快都知道她有个一根筋的追求者,傻乎乎经常在门口徘徊等 候,最后连站岗的守卫都知道他这个人。 杨道远对张慰芳的苦苦追求持续好多年,仿佛是在家乡的水库大堤上练习跑步, 枯燥单调孤立无援,每天只是简单的重复。渐渐地,他不仅习惯了这种追求,而且 感到很充实,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人生不能没有追求,有追求 的人生才会幸福。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光阴荏苒,张慰芳还是那个态度,她也习 惯了杨道远的追求,一直不肯最后松口,也从来就不曾断然拒绝。她永远是含含糊 糊拖泥带水,告诉他不要抱太大希望,让他不要再追求她了,可是这种告诉更像一 种暗示,更像是在考察杨道远的耐心,更像是在测试他的忠诚。 很快,杨道远就成了学校里的骨干,几位校领导都很看重他,觉得他的学问和 人品都不错。人事处长非常热心地要为他做媒,女方是副校长的一位没有考上大学 的千金。杨道远一口就回绝了,他告诉人事处长自己已有了意中人,并把这件事带 点得意地向张慰芳汇报。张慰芳乐不可支,说这样的好事干吗还要拒绝呢,你这不 是傻吗,换了别人,校领导的女儿看中自己,也许还巴不得呢。 张慰芳问杨道远:“那个女孩漂亮不漂亮?” 杨道远说:“应该很漂亮。” “你见过?” “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漂亮?” 杨道远告诉张慰芳自己得出这结论的理由,说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就长得很漂亮, 五官好身材也好,龙生龙凤生凤,她的女儿自然也就应该漂亮。 “这么说你们的那位副校长,也是个女的了?” 张慰芳似乎到这时候,才突然听明白,酸酸地问着,同时又忍不住要挖苦几句, 说她是不是也很喜欢你,我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不是她自己跟你说呢。为什么不 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想嫁给你,这多好,这多有意思。杨道远无 话可说,不过他很喜欢张慰芳有些发急的样子,这说明她心里已经开始有自己了。 张慰芳还不愿意放过他,继续追问副校长到底多大年纪,又究竟如何的好看。杨道 远说女人长得好看,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一下子怎么说得清楚。张慰芳却有点来 劲,说你为什么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你们那位漂亮的女副校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是有多喜欢你。由于张慰芳比杨道远大两岁,他们的谈话有时候更像一对姐 弟,她总是有点居高临下,常常会有以势压人的教训口吻。杨道远被她逼急了,说 在我眼里,最漂亮的女人就是你,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没有人比你漂亮,我也不 会喜欢别的女人。 杨道远赤裸裸地表白并没有让张慰芳满心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好象是在 等待一个白马王子的出现,可是意中人却仿佛藏在某个角落里,迟迟不肯出现真身。 那时候,张慰芳并不知道,杨道远就是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杨道远的一番表白有 些落空,也许她只是觉得杨道远还不够优秀,当时也确实看不出他有多出色,看不 出他今后会有很好的发展。也许是母亲极力反对,虽然张慰芳并不太在乎他的家庭 出身,可是她母亲很在乎这个,她们身边有那么多现成的干部子女,为什么女儿好 端端地非要嫁一个农村子弟。杨道远的深情让张慰芳有些困惑,没有感到太多的高 兴,而是陷入到了淡淡的迷惘之中,她找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杨道远的充分理由, 更没有拒绝他的十足借口,只能违心地劝杨道远:这对你可是个好机会,你们副校 长那么喜欢你,你以后的前途,就不会成问题,况且人家女儿还长得很漂亮!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