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苏珊常常不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的理想状态,有时候,她希望能成为一名浪迹天 涯的侠女,想象中的自己非常勇敢和另类,勇敢地冲破了世俗的牢宠,疾恶如仇视 名誉如粪土,要爱就爱要恨就恨,为了相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然而这只是一方面, 有时候,她更希望自己是一个乖乖女,是一个等待着白马王子的灰姑娘,希望有比 她强得多的男人站出来呵护,为她抵挡住来自世俗的所有指责,为了她可以不顾一 切。苏珊甚至弄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两个都是,两个又都不是。 杨道远打算与张慰芳离婚,再跟苏珊结婚,这个消息一点也没有让她感到兴奋。 在内心深处,仿佛有两个苏珊总是在打架,一个她盼着能与杨道远修成正果,盼着 成为法律认可的正式夫妻,另一个她却对这种世俗念头嗤之以鼻,把它看作是对人 身自由的一种约束。早在与第一位男友分手以后,苏珊就对人生进行了重新规划, 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婚姻生活,未来有许多可能,可能会遇到很多中意的男人,人 生是美好的,她愿意为其中一位相爱的男人生个孩子,然后过上一种惬意的单身母 亲生活。 苏珊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与她的母亲有关,印象中,苏珊的 母亲就过着一种婚姻中的单身母亲生活。在苏珊的童年时代,父亲长年累月地在乡 下,母亲总是在抱怨,父亲总是一声不吭。婚姻成了不能分开的理由,他们的心似 乎永远也没有在一起过。苏珊有个喜欢寻找隐私的姐姐,有一天在私下谈话中,姐 姐告诉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她偷偷地数过母亲床头柜中的避孕套,父亲回来休假 十天,避孕套数量竟然一个也没有少。经过这一次秘密的谈话,情窦初开的苏珊第 一次开始关注父母的私生活,想不明白他们的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然而也许就 是因为婚姻的结束,她从来也没有出轨过。 苏珊不想成为像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永远只敢在思想上出轨,在幻觉中浪漫, 在懊悔和抱怨中度日。由于跟洪省长的纠葛,她们已不只是母女,而且还是剑拔弩 张的情敌,一想到母亲的气急败坏,她就忍不住想笑。尽管母女俩从来没有正面冲 突过,从来没有把那层纸捅破,可是在背后,在内心深处,已经激烈斗过无数次嘴 了。苏珊也不想跟自己的姐姐一样,没成家前三心二意,一天到晚想着浪漫的事, 结了婚,嫁了个事业有成的老公,立刻成了个安分守己的家庭主妇。苏珊本来就不 是个有所忌惮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活得自由自在,要敢想而且要敢做。 杨道远的婚姻许诺,突然让她感到了左右为难,是一种双重的若有所失,无论 他是否出自真心,都会让苏珊无所适从。通常只是在嘴上说说,所谓结婚往往只是 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是一张永远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但是她既然不打算走进婚姻 的殿堂,即使杨道远是真心和真意,对苏珊来说也已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苏珊常常梦到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是一条很漫长的道路,有时崎岖有时平坦, 有时是山顶,是悬崖峭壁,有时是大海,是风平浪静,白天还是黑夜也说不清楚, 反正是独自一个人,画面是黑白的,没有声音,周围一会儿是山一会儿是水,有高 大的树木,有成片的草原。因为是独自一个人,苏珊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个苏 珊问另一个苏珊。这个苏珊说,喂,你难道不害怕吗?那个苏珊说,我为什么要害 怕,为什么?这个苏珊又说,你觉得一个人很好吗?那个苏珊就说,为什么一个人 不好,我觉得挺好。两个苏珊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重复着,没有一点意义。 杨道远经过了非常慎重的考虑,才向苏珊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苏珊的反应让他 非常失落,她并不激动,一点都不激动,虽然有点意外,虽然有点吃惊,但是基本 上可以用平静两个字来形容。这就好比他当年练习跑步,站在大堤上往水里扔小石 头,咚的一声,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波纹,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又好比现实生活中送给女人一个非常贵重的钻石项链,你希望她能发出惊叹的声音, 情不自禁地说一声谢谢,可是对方不过是报以微微的一笑。你觉得自己一诺千金, 已把最珍贵的东西付了出去,对方却并不当回事。杨道远越想越觉得沮丧,越想越 觉得窝囊,他百思不解地问苏珊:“既然我们是真的相爱,你又是真的喜欢我,为 什么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 苏珊很无力地为自己辩护:“我没说不愿意。” “可是你也没说愿意?” “我只是觉得结婚并不重要。” 杨道远真的有些想不明白。通常都是已婚男人玩弄女人的感情时,才会用这样 的话来搪塞,现在的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仿佛是他在追着她要结婚。 “相爱不一定要结婚,结婚也不一定就代表相爱,”苏珊继续为自己辩护,她 的表白很无力,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你知道,刚到基地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 都不认识,感到很孤独,真的很孤独,那时候我天天盼望能看到你,那时候我一直 想,我要是你正式的妻子多好——” 杨道远看着苏珊,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苏珊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脑子里的头绪有些乱,只能顺 着正在说的话一路讲下去。她告诉杨道远,自己刚到基地去上班的时候,感觉非常 不好。她觉得自己很蠢,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上班呢,为什么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她能够明显地意识到,不只是姚牧知道她与杨道远的关系,很显然,有些员工也知 道,说不定所有的员工都知道,这种事照例瞒不过别人的。大家对她都很客气,甚 至有些照顾,但是这种客气和照顾让她感觉很不爽。 “别人都知道你是谁,你的一举一动,别人都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注视。那 时候我就想,既然别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既然他们都知道我只是你的情妇,都在 想这人是个第三者,是你包养的那什么二奶,我就根本不用他们会怎么想了,他们 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真的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杨道远觉得正因为如此,他们最终能够走到一起,也算是给苏珊一个好的交代。 可是苏珊为什么要拒绝自己呢,为什么过去还愿意,现在又不愿意了。当然他的这 种想法很可能就是一相情愿,完全违背了偷情的游戏规则。杨道远的想法总是太傻 了,先是把她安排在自己的单位,现在又还想跟她结婚。好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 花空折枝,他和苏珊在一起,本来也就是玩玩,既然是玩玩的事,谁当真谁就会变 得可笑,谁当真谁就会陷入被动。事实上,杨道远真是不太明白苏珊的内心世界究 竟怎么想,她的很多行为让他无法理解,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为过。譬如在一开 始,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让自己怀孕,对于这一件事,每次都是很认真,就怕一 不小心出了差错,但是渐渐地,她不仅变得马虎了,而且不止一次暗示,要为他生 一个孩子。 “你不觉得我为你生个孩子,这才是最好的礼物吗?”一方面,苏珊对未来的 婚姻保持着根本无所谓的态度,另一方面,她又十分向往他们能有一个孩子,“只 要你愿意,我会给你生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你信不信?” “我们当然应该有个孩子,不过我觉得,这个似乎应该我们结了婚以后再考虑。” 苏珊根本就不愿意谈论结婚,在讨论未来的时候,苏珊更愿意谈论孩子,谈论 他们可能会有的孩子。对苏珊表示要当未婚母亲的幼稚想法,杨道远坚决不同意, 根本就不能接受,觉得这对孩子来说很不公平。他以自己为例子,向苏珊说明单亲 孩子的种种不好,无论母爱还是父爱,缺少哪一个都不好,缺少哪一个都会带来这 样那样的问题。 “小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的母亲她为什么要投河呢,”杨道远只要一想到往 事,心情就会变得十分沉重,他不愿意自己童年的阴影,再次出现在他的孩子身上, “这对我来说,永远都是一个谜。她为什么会扔下我不管呢,为什么?她把我扔在 了大堤边上,扔在了树底下,苏珊你知道,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每当我遇到过不去 的事情,我就会想,母亲当时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投河呢,为什么不?” 古丽雅是杨道远安插的间谍,他经常通过她,了解基地的一些情况。尽管有姚 牧负责,杨道远用人不疑,基本上不去干涉基地的工程进展,但是作为集团的一把 手,有些事还是必须知道,不能让自己被完全蒙在鼓里。此外通过古丽雅,他也可 以从侧面及时了解苏珊在那边的情况。 每隔一段日子,古丽雅便会利用回集团的机会,向杨道远汇报一次工作。外面 流传过古丽雅的绯闻,说她对姚牧曾经一度有心,但是姚牧对她却根本无意,基本 上是属于那种单相思。杨道远对这个传闻并不怀疑,也知道姚牧绝不会看上她,姚 牧这人虽然生性风流,原则性却很强,玩游戏很遵守规则,不太愿意与自己身边的 人发生关系。也许是因爱生恨,古丽雅渐渐地成了姚牧的冤家对头,她常常在背后 挑他的不是,把姚牧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杨道远。 这一天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古丽雅开门见山,告状说姚牧在资金运作方面,可 能会有重大问题。 “现在的资金调配,完全是他姚牧一个人说了算,分管财会根本就弄不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古丽雅对杨道远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觉得这事有点危险,要么 不出事,一出事,就不会小,就是大事。” 杨道远说:“你觉得会出什么大事呢?” “人家财会说了,经常都是大笔的钱划进划出,账目很不清楚,流程很不规范。 我听财会人员说,到目前为止,早已经是大大地超支了。” 杨道远知道姚牧的性格,他改不了那种纨袴子弟的坏毛病,花起钱来永远大手 大脚。像影视基地和度假村这样的大项目,超支几乎不用怀疑,因此古丽雅虽然告 了姚牧一状,杨道远并不太往心里去。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严重失误,如果能够及时 听取古丽雅的意见,立刻对财务进行审核,对资金被大量挪用的行为进行阻止,该 补的漏洞赶快补上,冒冒失失的姚牧便不会在经济上犯那么大的错误,弄得不可收 拾。杨道远做事一向谨慎,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大意失了荆州,一方面,他对姚牧还 是太信任了,另一方面,由于古丽雅对姚牧有意见,这两个人有矛盾,他对她的告 状只是半信半疑。 杨道远不介意地说:“超支是免不了的,反正集团已经做了预算,准备再追加 一些钱给你们。” 古丽雅说:“超支是可以,可是总不能是个无底洞吧?” “好吧,这事我放在心上,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什么时候我与姚牧沟通 一下,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道远知道对这样的下属要很好地给予鼓励, “姚牧这人做事,有时候确实不太稳重,你们该把关的地方,要好好地把把关。对 了,其他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呢?” 古丽雅不说话,看着杨道远。 杨道远知道她还有话,鼓励她说出来:“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也没什么事。” “苏珊最近怎么样?”既然古丽雅不愿意说,杨道远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吗,怎么说呢……” 杨道远听出来话里有话,等着下文。 古丽雅很为难的样子,说:“杨总这是因为信任我,才会想到问我,有些事, 我要是不说呢,对不住杨总,真要是说出来,又——算了,还是不说吧。” 杨道远说:“是不是大家有些议论?” “议论当然是有。” “有什么样的议论呢?” “这个,怎么说呢,”古丽雅欲言欲止,似乎这件事说出去会很严重,然而还 是脱口而出,显然她今天是有备而来,明摆着也是准备赌一把,“大家都觉得苏珊 这人,和姚牧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杨道远的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看。 杨道远铁青着脸说:“怎么个也非同一般?” “这就不好说了,”古丽雅仍然话里有话,她看着杨道远,知道自己已击中了 他的要害,嘴角故意露出了几分不屑,继续煽风点火,“当然,大家不过就是这样 议论吧,反正谁也没有什么证据。” “你是说他们——” “大家都是在一个单位,这样真没有什么意思。” 古丽雅的话已经很明白,已经不能再明白,但是杨道远最初的反应,还是认定 这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想这中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也许古丽雅并不知 道自己和苏珊的关系,毕竟他从来没有跟她说破过。也许那天因为张慰芳要去,姚 牧的戏演得有些太过火了,连杨道远都因此产生嫉妒,古丽雅也可能就信以为真了。 “这个怕是不大可能,”杨道远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替姚牧开脱,一边掩饰自 己的慌张情绪,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嫉妒,已经开始冒烟,随时可能蹿出火苗,“姚 牧这个人我知道,经常喜欢跟女人开开玩笑——” “要只是开开玩笑就好了,”古丽雅满脸不以为然。 “那还能怎么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