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光在九点零五分的早晨(1) 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是一名极商业化的摄影师。为什么自称极商业化?是因为我每天穿梭在年轻 貌美,身材姣好的模特儿身上。她们身上穿着下一季最顶尖设计师设计的前卫流行 服饰,脸上化的是预言下一季最 流行的妆。身体的姿态尽其所能地爆发出自己最青春奔放的娇艳和冷酷。而我 的工作就是营造出最能凸显设计师的服装巧思,和模特儿融入设计理念的冷艳四射。 这是我糊口吃饭的本事,在商业摄影这一圈子之中,我称得上是顶尖。 但又怎么样?我只不过凭着直觉感受瞬间流动的事物,而那样精致人造的光影 并不能感动我,最前卫颠覆的现代流行并不能让我走在最前端,我无法满足工作上 的现况,我想突破自己,更上一楼。那不再是摄影技巧的问题,而是人文思想。是 我对自己本身、对人、对周遭环境、对大自然的思考。那会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事 物会引发我内心深处的感动,产生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想把某种事物捕捉下来, 成为永恒之美呢? 因此我开始做了一个实验,关于“曝光在9:05分的早晨”。 我在我家面前向大马路的窗口,架设好一台相机,目标瞄准在对面马路边的一 座公车亭。这个实验是以一个不变的捕捉万变的。固定用85厘米的镜头,固定35度 角,固定每天早晨9:05分,让底片感受……然后按下快门。 每天早上9:05分,在公车亭下等公车的人大部分是各种年龄层的上班族,再来 是学生,然后是家庭主妇或老人,虽然他们长相,穿着,气质都不一样,但是有些 茫然和冷漠的神情是相似的。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城市笼罩在阴霾的天空下?是不是紫外线指数过高?是 不是空气污染指数再度升高无法负荷?如果不是因为城市的模样让人们讨厌,那么 是不是今日的股市又惨遭滑铁卢?各式各样的烦恼在人们脸上刻画着。 我常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时,看见人们悲伤的脸渐渐显影。有时候我会质疑自己 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脸捕捉下来?他们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我,而我自己是不是 和他们一样空虚又失落?我想人们在等公车的那一段时间,除了目标一致地等将要 搭上的公车班次,其余的应该是完全的独处吧!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会想着许 多关于自己的事。 这个实验进行了将近三个月。每天光影的流动都不一样,阳光吹拂在人们脸上 也不相同。有时候拍到几个相同的人,我会有某种亲切感。我常常想也许他们是我 的邻居,而我却不自知。而在张张冲洗出来的黑白照之中,我竟然感受到时光在他 们脸上流逝的痕迹。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名老是绑着马尾的女孩闯入我的镜头。为什么 用闯入这个字眼呢?因为她有一些固定的习惯,使我在众多人群中一眼就被她吸引。 其实仔细看她的脸蛋,长得一点也不出色,是那种再平凡不过的女孩,而且她 鼻子周围还有一些小雀斑,穿着也极为简单,宽松柔软的棉T 恤,配上卡其色的棉 长裤,加上白色的慢跑鞋。不过,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好像 连衣服本身也找到一个温暖舒服的窝似的…… 至于她的固定习惯是什么呢?她总是在9 点左右坐在公车亭的长椅上,打开便 利商店的塑料袋,拿出一个18℃的三明治和一瓶绿茶。她会先咬一口三明治慢慢咀 嚼着,然后再慢吞吞地吸一口绿茶,几乎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一只流浪狗出现,每一 次都不是同一只,有时候是全身脏兮兮的大黄狗,有时候是三只脚的小花狗……她 总是把三明治一块块地剥下,放在地上分给流浪狗吃,最后一小块才留给自己,也 就是说第一口和最后一口是自己的。其余的五分之四都分给流浪狗,只有绿茶,她 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 我常常在想她早餐吃饱了没?也许对她来说,有一瓶满满的绿茶和二口的三明 治,她便满足。而城市街头上到处充斥的流浪狗却有一餐没一餐的,她却担心它们 饿了。她吃完三明治后,总是把透明包装纸摊开,然后一层一层的对折起来,折到 小得不能再小后,将它投进喝完的绿茶纸盒里,再一口气将纸盒压扁,放进塑料袋 里。最后用吸管把塑料袋打结绑起来,通常这个时候,她等的284 公车就来了。 一群等284 公车的人蜂拥至公车门口,她却悠哉地走至垃圾桶旁,将打了十字 结的塑胶袋投入垃圾桶里,然后才又慢吞吞地走到水泄不通的人群后,两手插在棉 裤口袋里,低着头和那只流浪狗不知说些什么,公车开走后,当然女孩也上车了。 公车亭只剩下一些依旧等车的人和追着284 公车跑的一只流浪狗。 早上9:05分,我常常捕捉到她吸绿茶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她喝绿茶的样子,有一股说不出的纯真和美丽。而她总是慢吞吞 的气质让人觉得她不属于繁忙拥挤的城市,而她是属于哪里呢?我也说不出来,我 只是觉得只要她出现,四周的空气似乎瞬间凝聚了,周遭的事物都变成慢动作,马 路上此起彼落的喇叭声不见了,城市中莫名其妙的噪音也消失了。我反而听见行道 树丛里的夏蝉声,城市上空偶尔飞翔过的鸟叫声,甚至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而我 都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明白——我心情很好。 我把所有关于女孩在公车亭下的黑白照片晾在墙壁四周,照片晾干后,便用铅 笔在照片后面注明日期以及每天我想对女孩说的一句话。第一次在观景窗遇见她时, 她似乎望着远方的天空,左手托着绿茶纸盒,右手轻轻抚着蓝白条纹的吸管,略微 丰满的下唇含着吸管,咕噜咕噜地吸着绿茶,马尾不时因女孩喝绿茶的韵律而左右 晃动着,我忍不住想问她: 嗨! 绿茶很好喝吗?底下注明日期是: “2003/07/28, 天气晴”。 我每次看着这张2003/07/28的她,总觉得她回答说: 是啊! 绿茶真好喝! 你要 不要喝喝看? 自从女孩闯入我的镜头,也等于闯入了我的生活。我每天早上9:05分捕捉她在 公车亭下的光影和神韵,然后和每天带着不同心情的她交谈,有时候只是简单的: 你好吗?有时候是: 你今天的发圈换成有无尾熊的娃娃,很好看!而更多的时候我 只想说: 嗨!又看见你,人生真是充满幸福。 当我惊觉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每周星期一不会来等公车,而每天 早上9:05分专门拍摄她却早已成为习惯,这样的习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二个多月了。 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侵犯了她?成为一个躲在暗处的偷窥狂? 当我挣扎是不是该停止这样的拍摄实验时,我发现自己——爱上她了。 那一天是星期天,已经可以感到气温微凉的秋意了,如往常一样——我站在窗 口边等待女孩的出现,而且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早上起床后喝一瓶绿茶 的习惯。而喝最后一口时总是看见女孩搭的284 公车离去,那一瓶插着蓝白条纹吸 管的绿茶就放在窗口,还残留着一些香浓味的绿茶芳香,在早晨之秋的微风中飘着 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