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3) 那天是公元2001年4 月29日。 我在黄山上等了三天,三天前我已到黄山,三天了未见子凡一缕踪影。 我先是想他会否收不到e -mail,致电与他,公司说已休假,住宅电话打不进, 手机关机。百般无奈下我只得使出素来不屑用的凡人女子常用之“紧迫盯人索命连 环call”,我不停地打子凡的传呼,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然而,风肃肃兮易水寒, 讯息一去兮不复返! 我把带去的千紫百嫣的口红全扔到山下,本想在最美丽的时候让他拥有我,本 想让他拥有最美丽时的我,却不料妖精有意凡子无情。下山的时候我发现短短几日 我瘦了很多,原来的衣裳披在身上飘飘松松,君不闻“为伊消得独憔悴,衣带渐宽 ——我悔!” 再见子凡又是三天后。总觉得“三”是个命运数字,为什么都是“三”?三个 愿望,三道难关,三次机会……三天!多少神话童话都与“三”紧紧相连,在我自 己的生命神话里也逃不去这定律。我在电脑前上网,和一个刚搭上的ID打情骂俏, 我告诉那自称窈窕淑女的ID我不是君子是登徒子,窈窕淑女吃地笑,我以为她(估 且称之为她)会说好色不怕,Come on ——baby!孰料她甜甜笑着说:登徒子?是 不是和孔子一样的人? 登徒子兄听到了或许会开心的;东家之子倒也谢谢这位淑女了;孔子不定会吐 血身亡,他那七十二圣贤门徒只怕要告淑女恶意诽谤。 我终于没了聊兴,转身细听已来半日的子凡唠唠解释些什么。 子凡说,五一期间他有很要紧的事,所以无法赴约,请我原谅。 “要紧的事?” “是的。”子凡眉飞色舞起来,“五一是我们集体联手攻克美国网站的非常作 战时期,同时也捍卫修复了不少国内被黑的中文网站。” 原来如此,子凡便因参与五一中美黑客之战而失约。 我盯着眼前没有生命的电脑,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我愿意子凡告诉我他病了或 所有通讯工具失灵,而不是坦诚地告诉我这一理由。多少年之前恐龙种族灭绝,大 多数人愿意接受的观点是天体撞击事件这一地外因素对地球生命的一种干涉,即彗 星撞击地球引发大灾难导致恐龙这种统治地球的大型动物彻底毁灭。然而若是这种 全球性的灾变,地球上所有生灵都在劫难逃,却为何许多仍繁衍至今?且恐龙的灭 绝并非一朝一夕,自第一批恐龙的死亡至最后一个恐龙家族的倒下,历经上千万年。 还有一说是多数食草恐龙赖以生存的蕨类植物——靠孢子繁殖的不会开花的植物被 更具竞争力的拥有花这种新繁殖器官的植物挤出生态链,固执的恐龙因食物缺乏而 逐步走向灭绝。但这一说法明显地理由不甚充分。故而,为何我们不能解释恐龙的 灭绝是因它们内部间的纷争?草龙、剑龙、翼龙……同种类不同种类间的恐龙起了 纷争,互相搏斗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于是一批批的恐龙不断倒下,这场远古战争持 续千万年,终以整个恐龙种族的灭亡而告罄。今时今日,统治地球的另一种族—— 人类,也开始了无休止的纷争。纷争的结果呢?互使用核武器攻击对方、令地球一 片硝烟、蘑菇云处处核辐射最终同归于尽重蹈远古时期同样统治地球的另一生物灭 绝之覆辙。 我深深厌恶这类的纷争,而对于子凡为与美方的黑客之战而疏忽遗忘我,我更 不能原谅。须知,在一个女子生命中,爱情往往排在第一位,而她自会要求对方也 将之排于首位,否则,出现的是不等式,她的心理便会不平衡。况且,对于一名妖 精而言,她只知道妖精与人类之别,却不晓人类之间的分歧。妖精是没有国籍的。 子凡却是中国人,且是极富正义感使命感的中国热血青年,他自豪地认为五一 期间摒弃风花雪月他做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给予国际强权主义迎头一击。他甚至 固执地等着妖精的赞可。 两种不同的思想碰撞,剧烈碰撞,激出的火花燃尽了妖精心里最后一点爱意。 我觉得我和子凡真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 不带一丝感情地,我淡淡地说:“若你能令我的唇重着颜色,不需任何化妆物 也浑然有色,我便相信你是真情,接受你。” 子凡呆住。 我花瓣一样的唇隐约映在屏幕上,姣美娇柔,然而,白得近乎透明。无半点脂 粉的素脸在漆黑长发映衬下,诡异莫名。风自窗口吹来,扬起我的发,其中一根轻 轻一飘,飘落子凡手上。我的声音如我的眸子一样冷,“你走吧,没有想到令白唇 回艳的方法之前不要见我。”子凡后退两步,欲语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是的, 谁会有这方法?我不过给了子凡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扣。 子凡失意离去,持着我那根发丝。他走后我感到一阵轻松。妖精,不要那些沉 重的感情! 我继续我纸醉金迷的生活,吃喝玩乐,极尽魅艳手段诱惑不同的男人,在最后 一刻又脱身而去,看他们倏然失落的种种模样,怡然大笑。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 在一个地方每呆一定时期,当看见周围的人纷纷衰老,便悄然离开,到另一处寻觅 新的动感新的刺激新的快活,人们没有发现我的异处。 许多许多年了,又过了许多年,美国总统已不知换了多少届,北京申奥已放入 历史书让小学生背,安南早经作古。我在碌碌红尘中继续游戏人生。浮沉千古事, 谁与问东流? 这一日,我在迷离酒吧中用迷离的媚眼又盅惑住一个男人,一个英俊的男人, 看起来也很有钱,开着宝马,戴着劳力士金表,请我喝XO。后来我们决定开车出去 看月亮——谁知道那灰蒙蒙的天月亮会躲在那片云层后?到一处草青花香树婆娑之 所在,停车坐爱枫林晚。突然灰蒙蒙的天倾下滂沱大雨,其时我们正在树丛深处谈 心,距车子较远,待奔回车内,已雨湿衣襟。我掏出纸巾擦干脸上雨痕,想起梅花 妆经一塌糊涂,便顺着雨水洗尽铅华。英俊男人把手伸来扳过我的肩,低头欲吻我, 忽然停住,眼睛里惊异一片,他猛地向后急退,颤抖的手指住我,叫:“你的唇, 你的嘴唇,怎么什么颜色也没有?”我轻轻笑了,无颜色的唇便微微由两边往上翘, “很奇怪吗?这样不美吗?”英俊男人惨呼一声,这个方才还信誓旦旦无论我生老 病死美丑与否都一片痴心昭明月(他忘了今夜无月)的人,打开车门匆匆弃我而去。 我再次无声地笑了。 夜,默然,唯有雨声淋漓。似乎没有人听到我的笑,纵游荡于空间各处的精灵。 我蓦然想起了有一个叫子凡的男人,想起那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想起在积满落叶的 森林中他似乎听到我心里的轻笑;想起了,他看着我无颜色的唇,抚着我的发说: “可怜的丫头,你严重贫血。” 我回到了许久不曾涉足的这个城市,一样的街道,一样行色匆匆的人群,只是 新建的城区里多了重重高耸楼宇。我回到一幢临街的破旧公寓楼边,凝望这熟悉的 建筑物,唉,当年,我便是在这依附着一个人的生命渡过我重生的初始日子,尔后 我把他抛出我的生命轨迹,却不知,这人现在如何?一对相貌普通的中年夫妇走过 去,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跑过去,一个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老伯走过去,一个挎 着菜篮子的妙龄少妇走过去。我走上楼梯,慢慢来到从前那一套房子前,呵!那个 叫子凡的人,可还住这里?我掏出半生锈的钥匙,插进门孔一拧,竟然开了。这许 多年,这儿竟未换锁。厅内一长两短的沙发与一张茶几,一尘不染,仍旧多年前的 花色与纹路。竟然,这也未变。我走进房间,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书柜书桌,破旧 的电脑。一切犹如当年。为什么?为什么全不曾改变?我在凳子上坐下,轻轻抚着 残旧的键盘,当初,我在这学会电脑学会上网。往事依稀若梦。我妖精的心也不由 怅惘于世事沧桑。当年那个捡妖精回来的人呢?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我心跳突然加速,呵,他回来了,那人回来了! 我怀着重逢的喜悦走到客厅,我看见起先走过的那个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老伯。 我愣住,老伯也愣住。 一分钟之后老伯颤巍巍地叫:“矜婕!” 我明白了,他是子凡。花白而稀疏的头发,额上纵横的皱纹诉说着岁月如梭, 微鞠的腰,青筋突起枯瘦的手。 我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充溢心头,我拧过头望向窗外, 努力不去看他,我说:“子凡。”声音竟空洞得教自己惊耸。 老伯笑了,掩饰不住的快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矜婕,我一直在等你!你 看,我没有迁过住址,我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我没有换锁,我怕你来了进不了门; 这屋子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住在这就感觉你好像还在身边一样!” 妖精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你在等我?为什么?” 老伯高兴得咳嗽起来,缓一缓气后急急说:“你说过,若我能令你白唇回艳, 你就相信我的真情啊!” 是么?子凡,你还记得,这许多年了你竟仍记得。 妖精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眼泪,那种热热的液体正从她脸颊流过。 对不起,子凡,当初许的诺,我早已忘记了。当初,我无非要给你一个永远解 不开的扣。却不料,这扣扣住了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