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妃(2) 就在有一天皇后到荣妃宫去做了例行的探视之后,初生的公主再也没有了哭闹 声,有人扼死了那个小小的孩子。荣妃看到孩子的尸体后就晕倒了,几日未醒,好 不容易让太医把她治醒了,她又整日地哭泣,悲哀欲绝。帝王震怒了,不顾群臣的 反对,把皇后打进了冷宫。 长发披面的皇后被侍卫拖进冷宫时还在大喊,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荣妃, 你这个卑鄙狠毒的女人! 没过两天,传来了皇后在冷宫服毒自杀的消息,据说她死的很难看,眼睛都鼓 了出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死之前还在骂着什么人。帝王闻讯,也觉得有些难 过,厚葬了皇后。 从此,荣妃成为皇后,从荣妃宫搬到了皇后居住的芙蓉宫。 芙蓉宫内种满了各样的花,冬天时,庭院内开满雪白的梅花。就在夜晚时分, 他看见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坐在长廊的栏杆上,赤着两只脚,在空中摇来摇去。看到 他,她微微一笑,将军大人,陪我来坐一坐吧。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坐到她身边。 她靠上他的肩膀,就像多年前一样自然,她的长发垂落到他的手上,有些冰凉。 你知道么?她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她喃喃低语着。 是我自己把她杀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早已知道的答案却在亲耳听见时有了真实的,震撼。 她的脖子好细,好软,我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她也没有挣扎……可是我知道, 她在喊,她在叫,她说,母亲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荣妃说得激动起来,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仿佛在惊涛骇 浪中紧紧抓住一根偶遇的浮木。 皇后也是我杀的,她死之前还在骂我,她说我是妖怪,她说我不得好死。我是 妖么?我是么?我是人啊……不是么? 荣妃紧紧抓住了他的臂膀,深深看向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回答。 带我走,带我走!昭!带我走!几乎是乞求的,她突然大声地喊叫出来,红色 的泪痣颤抖着。他紧紧抱住了她,他知道他们的灵魂在慢慢腐烂,被蛀出了一个又 一个的空洞,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整体。他安抚着她,就像多年前每当她伤心时, 他做的那样。他说,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冰洛,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猛地,她的身体僵硬了,她推开了他。 冰洛?她重复。 冰洛?她再重复。 安平公主赵冰洛?她笑了。 没有冰洛,没有……我是荣妃,我是皇后。 没有冰洛。 她幽幽地转身,走向芙蓉内宫。她的背影洁白纤细,柔弱而无助,芙蓉宫像是 张开了大口的野兽,用黑暗将她慢慢地吞噬。 他看不见她右手上那根红线是否还在。 历史总是重复地上演,1000年发生的事情和2000年的事情没有什么很大区别。 没有到六月芙蓉开放,边疆叛乱,叛军只在一月之间兵临都城。帝王的荒废早 已使国力亏空,军队脆弱,即使关上城门也守不了几天。宫廷里面已经哭闹成一片, 嫔妃、宫女、太监四处逃亡,曾经辉煌的帝王蜷缩在龙椅上,不住地颤抖。 都城攻破后,镇国将军投靠了叛军,之后又有许多臣子将士也投降了。叛军迅 速占领了都城,当场处死了帝王,而皇后,那个在民间声名狼藉的女人,叛军首领, 下一任的新帝决定在登基那天将她处斩。监斩官一职,新帝当场就派给了前朝的镇 国将军上官昭。 新帝登基那天,天气特别的好,阳光普照大地,池塘里的芙蓉争先恐后地开放 了。她从牢里走出来,穿着雪白的囚衣,乌黑的发披散在身后,覆着的是一个流年 似水的影子。她被押解着,穿过大街小巷,她面容平静,神态娴雅,仿佛不是去送 死而是去参加一个宴会似的。人群有些骚动,有人向她丢石头,看,就是这个妖女! 石头砸上她的额头,几丝鲜血,淌了出来,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继续向前走 去。 来到刑场前,她看见了他,他看见了她。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紧紧交缠, 谁都不肯移走目光,怕失去了最后的时光。 就在那时,他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带她离开这里,就算赔上全家一百二 十条人命他也在所不惜。然而,她比他更快地行动了。她猛地推开身边的士兵,向 他冲了过去,在围观人群的尖叫声中,她拔出了藏在怀中的一把匕首,猛地砍下。 一截断指,纤白的,柔细的,右手的小指,落在了他的面前。 赶上前的士兵捉住了她,夺过她的匕首,死死地压住她。她的右手不住地滴着 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袖。她抬头看着他,突然地,大滴的眼泪落出了她的眼眶, 滑下她的脸颊,模糊了那颗红色的泪痣,落到地上混在鲜血之中,分不出她流下的 是泪还是血。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清亮透明,眨动时,泛着朝霞的光芒。 不知道后来是怎样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他只记得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她 美丽的头颅离开身体时,也一直看着他。 他知道她在对他说话。 她说,忘了我吧,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红线已经断了。 史书上这么记着,边疆告急,新任将军上官昭主动要求边疆防守,一年后,战 死。 他死去之后,他的部下为他收拾遗物,在他身上的胸口处找到一个红色的包 裹,好奇之下,他们打开了那个包裹。红色的高级绢缎质地,用金色的丝线细细绣 着美丽的凤凰,像是新娘戴着的头盖,层层地打开后,他们看见的是什么重大的秘 密? 一截白骨,很细的白骨,女人小指的大小,温柔地躺在猩红的缎面上,像是很 久以前它们就已属于彼此。 很久之后,他的部下也还常常谈起他。特别是在他身边的战士,总记得他战死 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而他在临死之前还在微笑,目光投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仿佛看见了什么世上绝美的风景。 他们至今还在猜想,上官将军当时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他看见的是什么? 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是妖啊,是那个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注定了一生纠缠的美丽雪妖。 他看见的,是那片白茫茫的飞雪,一个美丽的女孩站在雪地中,乌黑的发髻上 绕着金色的绳结,清亮的双眼,眼底一颗红色的泪痣,盈盈地对他微笑着。 那个时候,他们还年少。 一样的无知,一样的纯洁。 他们以为手指的红线牵牢了,就是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