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番痛哭,忧愁尽出,只余下惆怅缭绕不已。 曾经,他对他的家有个美梦。梦中,他的妻子是个温柔娴淑、小鸟依人的女人, 她会帮他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乖巧可爱。他们一家四口会住在四、五十坪的 房子里,每晚一起吃饭,餐饮间闲谈此日发生的种种。一到周末,一家人就坐上休 旅车到郊外游玩……多美丽的愿景,但此刻全毁了。 他想起她空空如也的大屋子,想起她空空如也的小腹……罢了罢了,人生何必 一定要过得那么传统,娶妻然后生子,当个不生孩子的顶客族也不错。至少不用花 大钱养孩子,不用花心思想孩子,不用费力帮孩子娶妻或嫁夫……一下子省了不少 麻烦,刚好符合他的生活原则:快活过日子。 白永健看着不远处伫立的背影,幽幽想起,莫怪乎她轻易的答应婚事,原来早 就打定主意不让黑风堂的愿望得逞,而结了婚只会让黑风堂抱孙的期望更大,期望 愈高,失望的打击就更大,她原就打算让黑风堂饮恨而终。 这对父女呀,一个够毒,一个够狠,真不愧是父女,谁都不愿输谁,可最后, 只会两败俱伤。 夜,深了。月亮从海平面升起,洒了一片银辉在海平面上闪烁。黑雪君只是静 静的看着,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他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等待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 他有被她的话吓到吗?有的。他有因此讨厌她或轻视她吗?并没有。他不曾想 过因此就离弃她、责怪她,毕竟她当时那么做是被逼的,如果换作是他…… “铃!铃!铃!”是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手机,“喂,我是白永健。” “姑爷,是我。”是阿木的声音,“老大跟你一起吗?” 他看到她转头凝视他,瞬间明白她其实是关心她的父亲的。“是呀!怎么了?” “她把手机关了,我只好打给你,麻烦你带老大到荣总来好吗?大爷住院了。” 他的心一紧,“很严重吗?” “医生说大爷的身体很虚弱,情绪不佳有碍健康,我想如果老大来看他,他的 心情会好些。” 作梦!早日归西还比较有可能。笨蛋喽啰! “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劝劝老大……” “我尽量,但不保证。”白永健说,挂上手机,望着想问却又开不了口的黑雪 君,“大爷住院了。”他还是看到了她这个女儿对父亲的关心,只是过去积恨太多, 一时无法坦言关心与担忧,“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他补充。 她松了口气,却还是冷硬的说:“真是坏人长命。” “命愈长,受的苦就愈多,你不觉得吗?” 她沉默以对。 “我们该同情他、怜悯他。” 黑雪君却哼一声,“他哪有那个资格。” “原谅他对你那么难吗?” 她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原谅?”在黑风堂如此背叛陷害她之后?不,她做不 到。“他不配。” 他叹气,“这样你如何得到自由?” 鬼话,她现在自由得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能挡,以前有那个老头妨碍, 现在他躺在病杨上奄奄一息,再也没人可以阻挡她。 “雪君,你还不明白吗?继续恨他的你是永远也快乐不起来的。” 心重重一震。快乐?是的,她不快乐,她不知道快乐的滋味,恨黑风堂恨得要 死时,她不快乐;她以为只要黑风堂死了,她就会快乐,但当她知道黑风堂要死了, 她还是不快乐。为什么? 她的快乐在哪里?她不知道,一片茫然。恍然不觉白永健的接近,直到他将一 把沙放进她手中。 黑雪君低头,愣愣看着细沙从她指尖溜走,赶紧拢手,但就算拢紧手指,还是 挡不了细沙一点一滴的流逝。 “那是你的快乐。”他说。 她忙握紧拳头,不想失去“快乐”,但还是溜走了,手掌里仅剩几颗细沙附着, 无论多么努力。一种欲哭的冲动填上胸壑,快乐与她无缘,一直都是。 “雪君,为什么你只看你的手,看看四周,‘快乐’到处都是呀!”他指着周 遭的沙滩,又掬起一把沙放在她掌中,“只要你想要,伸手就抓得到。” 她又愣愣地看着手上流失的细沙。 只要你想要,伸手就抓得到了。 是吗?有那么简单吗? “只要你不再一直想着恨,快乐就会回到你身边。” 黑雪君抬头望着他的微笑,“你……似乎总是很快乐,无论在被逼婚时,还是 听到我不能生后。”她眯眼,“你不恨吗?你的婚姻将是一连串的虐待,连个可以 慰藉你的孩子都没有。” “我是有点沮丧,但我接受这个事实。”白永健还是在笑,因为他已经作过充 分的心理建设,“换个立场想想,这或许是件好事,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不用担 心孩于的生命安全,毋需忧虑孩子长大会变坏,想去哪,随时都可以动身;至于你 说的虐待,我不以为你真那么喜欢打人。” “是吗?”黑雪君把沙往他的脸丢去,“我让你瞧瞧我有多喜欢打。” 一掌挥去,却被他一把握住,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再挥出另一只手,却又被 抓住,可她怕吗?不,别忘了,她是老大。 “这样我就没辙了吗?作梦!”她曲膝就要往上顶—— 但白永健在她得逞之前,紧紧抱住她往后一压,让她躺在柔软的沙上,不给她 反应的时间,热唇就烙在她的唇瓣上,轻轻的咬啮,柔柔的品尝。 她只顾睁大眼,不知如何反应,轰轰作响的脑子在叫嚣着,她从没被吻过…… 这就是接吻的滋味啊……感觉还不错。 “从今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 家人?她从没有过。从今以后,她就有了吗?她不大适应这种想法,她一直以 为她会孤独一生,就算结婚,那个“丈夫”也不过是“手下”一个。 “你是我的妻子了。”白永健低语,沿着她的颈项来到她起伏的酥胸,双手揉 搓着那身白纱,“这是你为我穿上的白纱。”他膜拜的轻轻褪下,露出她瘦小结实 的赤裸上身,赞叹的抚摸,“你好美!” 从来没人称赞她美,第一次听到,竟来自她丈夫的口。 是了,他是她的丈夫,虽然她从没真的打算把他当丈夫,但今晚,她可以让他 当她一夜的丈夫,这就够了,她只需要他的一夜就够了。毕竟,他的未来不属于她, 等到黑风堂一死,一切结束后,她会放他自由,让他拥有真正的家,正常的妻子、 孩子…… 现在,就让她奢华的拥有他一夜吧!或许在她贫乏的人生里,最美的就是这一 夜,她得好好把握,深刻记忆。 于是她双手缠上他的颈项,回应他温柔的缠绵…… 满天星光映着温柔的月光洒在他俩交缠的身上,海浪低低的应和着,就如同他 们互击的心跳。 呵,幸福呀,只要伸手,俯拾即是。 龚 鲁 鲁 白永健显得慵懒且满足,坐在驾驶座旁,转头睐着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优美 的侧脸,高而挺的鼻梁,如柳的弯眉,倔强紧抿的唇只为他开启。视线下滑,来到 她白皙的颈项,回想起适才唇舌滑过那曲线的触感……才想着,眼中欲望又开始蠢 蠢欲动。他完了,竟迷恋上一个“老大”。 “再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黑雪君咬牙,握紧方向盘, 猛地踩紧油门,让车子飞腾在微明的曙光中。 对于昨晚,她并不后悔,反正那是男与女自然的生理反应,更何况他是她名正 言顺的丈夫,在这个“不平等”的婚姻中若不让他享用他的权利,未免有失公平。 可是她无法忍受他用那么温柔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她是他的珍宝,是个易碎的 瓷娃娃…… “可是不看你,我又能干嘛呢?”说得无辜,立即又温柔补充,“雪君,我发 现静静看着你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她抿紧着唇,可恶!她嫁的这个男人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份子吗?说的话肉麻到 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找别的事做,用你那天才的脑袋想,要是想不出来,我帮你想。”她冷静的 回他。 “你想我做什么?”他倒是眼睛一亮,渴望再度剥下那袭浸染过海沙的礼服。 她很不习惯他那种灼热的视线,多想拿块布把他眼睛蒙起来。 但她还是很冷静的说:“从这里晨跑到台北,会让你有很多事可以做。” “免了。”他摇头,毫不怀疑她说到做到,所以他还是乖一点的好。“那我说 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见她不置可否,他就当她不反对,兀自说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块地叫迦南,它的主人叫雅各,同他的妻子生了十一个 儿子,最小的那个叫约瑟,很得父亲雅各的宠爱,不让他去田里做活,日夜叫约瑟 陪在他身边,教导了约瑟许多事,还为约瑟做了件灿烂的彩衣,让约瑟被哥哥们嫉 妒。” 这故事她仿彿听过,似乎是在圣经里头的。 她讨厌圣经,可她还是决定沉默,听他滔滔不绝,总比被他紧盯着看好。 “某天,他的哥哥们去牧羊,雅各便叫约瑟去察看牧羊的情况,没想到他的哥 哥们竟趁这个机会把他卖给以实玛利人当作奴隶,就这样约瑟被带到了埃及拍卖, 买他的人是当时法老王的侍卫长。” “约瑟很努力工作,很快的得到主人的赏识,可是他的女主人看上他,强迫他 与她同房,约瑟不肯,于是他的女主人诬陷他要强奸她,侍卫长生气的把他关进了 法老的地牢两年。你说,他是不是很惨?他一定非常非常恨卖掉他的哥哥。” 黑雪君暗自咬牙切齿,这家伙说这故事一定有其他的用意,而且是她绝对不会 喜欢的那种。 “在这两年里,约瑟并没有被击倒,他相信上帝这样试探他一定有他的含义, 所以他每天祈祷。那时法老作了两个梦,可全国上下无人能解,那时一个酒政说出 了约瑟的名字,因为这个酒政曾经与他关在同个地牢,知道约瑟会解梦。” “于是法老下令召见约瑟,把梦里所见告诉约瑟。约瑟听了便预言埃及将有七 年的丰收,之后将有七年的饥荒,他建议法老找个能人把这七年丰收的农作物取一 部分来贮存,等到饥荒时再拿出来分送百姓。” “于是法老封他为宰相,约瑟还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你说上帝的安排是 不是非常巧妙?他以为失去了一切,却得到更多。” 她白了他一眼,“这种事只发生在童话故事里。闭嘴,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朝阳正升出海平面,一片灿烂金辉,白永健赞叹的看着,嘴里还是忍不 住道:“果然如约瑟的预书,埃及经过了七个丰收年,接着的是七年的饥荒,但约 瑟早有准备,所以埃及不至于被饥荒所苦。可其他地方就不同了,所以难民自四面 八方而来,并请求约瑟帮忙,其中包括约瑟的哥哥们,但当他们见面时,约瑟的哥 哥们并不认得约瑟,你猜约瑟会对他哥哥做什么举动?” 要是她,她就把他们全砍了!“背叛”是不可饶恕的罪,更何况是出卖亲人。 “他抓了他其中一个哥哥,要其他的哥哥带最小的弟弟来见他,没想到他母亲 在以为他死后又生了便雅悯,为了保护他的弟弟不会如他一样被他哥哥所害,他施 了计要把便雅悯留在埃及。” “可他的哥哥们不肯,宁愿自己死也要使雅悯回到他们父亲雅各的身边,因为 他们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受到‘丧子之恸’。说到这里,约瑟知道其实哥哥们也受良 心谴责多年,再也忍不住的说:”我就是你们的兄弟约瑟。现在不要因为把我卖到 这里而自忧自恨,这是神差我在你们来之前先到埃及,为的是给你们能存留余种在 世上,又要大施拯救,保全你们的生命。‘雪君,约瑟原谅了他的兄弟,因为他的 兄弟也为卖了他而受苦呀!“ 黑雪君的鼻头有一丝丝酸楚,眼眶竟蒙蒙了起来。可恶,只是个故事而已,跟 她没有关系呀! “因为原谅,约瑟找回了他的家人,他把这一切当作是神的恩典,要是当初他 的兄弟不卖他,他如何能做埃及的宰相?又如何能在最后救他全族的人免于饥荒?” 她猛地踩煞车,头转向他,眼里不再是冷漠,而是气愤。 会气就表示她听进去了。 所以他斗瞻谏言,“如果没有你父亲那时的作为,哪有如今坚强的你?” 她想要把他杀了! 要她为现在的她感谢那老头?有什么好谢的?她因为那老头拿掉子宫,日夜受 贺尔蒙不均衡所苦,得频频吃药,更为了那老头,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拥有,还 得硬装汉子领导那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手下,现在的她有什么成就可以感谢老 头的? 没有。 “如果没有他,你哪有我这么个好丈夫。”他笑说。 真敢讲!有够厚脸无耻。 按下中控锁,她伸手横过他胸前,推开车门,“下去。” 这会儿白永健笑不出来了。“雪君,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耶!”该不会真 叫他跑回台北吧? 她迅速弯身往座位下一掏,竟摸出了把黑枪,枪口对准他。 妈妈咪呀!果真是老大。他连忙举起双手高喊,“我投降。” 她眯起眼,“下去。” “雪君?”他软语请求,“你不会这么狠,对吧?” 她还是硬声,“下车。” “你不会的。”他哀声。 “不,我会。”“砰!”的就开枪,不过不是向他,而是向他身后的大海发射。 这么一枪已经吓白了他的脸。 “我不会杀你,但让你缺手断脚却很容易,反正你残废,跟我无关。”黑雪君 吹着枪口冒出的烟。 跟她无关?让他听了好伤心喔!现在的她好冰、好冷,和不久前在他身下热情 如火的妻子完全不同。呜……好难接受,冰与火要如何同时拥抱? “下去。”枪口再度对准他,“还是你要睹赌看我在你身上哪里开个洞?” 他又不是笨蛋。“我下去。”沮丧的跨出脚,垂肩的往路边一站,失望的看着 她的车子绝尘而去。 她就这么一去不回吗? 不会吧!她应该会在半路上反悔,然后折返回来找他,所以他就在原地等。 白永健蹲下来,无聊的看着太阳一寸寸往上爬,离海愈来愈远、愈来愈高…… 时间经过多久呢?他看看手表,过了两个小时了耶!她竟然还不回来接他? 果真心狠手辣,不愧是老大,还真难搞。 叹口气,想到他们在天未明时努力把车推离沙沼,让车子重新上路,那时他们 同心协力的感觉就像夫妻一样,现在,他只觉得他是个被“老大”放鸟的喽啰。 “太悲惨了。”自言自语,拿着路边石头一颗颗丢进大海,他不会是“精卫填 海”,徒劳无功吧? 希望不是,所以他低头诚心向上帝祈求,“亲爱的上帝呀,我知道你在我左右, 与我相伴,我感谢你安排我与雪君成为夫妻,我请求你如同照亮我的路般照亮她的 路,让她领略你的恩典……” “叭!叭!叭!” 一辆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他转头,看见司机探出窗外,“兄弟,你要去哪儿? 要不要搭便车?” 当然要。 他高兴的跳进车,“我要回台北,尽快。” “最快只有搭飞机了。” 对喔!“那载我去机场。” “可是得折回花莲呢!”司机有点为难。 “一万块够不够?”他掏出金融卡。 司机眼睛一亮,“够,坐稳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轻快的往机场方向飞去。 蓝天白云悠悠,燕儿快乐的飞翔。 不知多久,黑雪君的车出现在地平面彼方,在白永健站立的地方停下车,然后 定出车子,左右望了望,“人呢?” 她从车子掏出关机许久的手机,但打不通。她忧心的往悬崖底下望了望,“该 不会掉下去了吧?”茫茫然的抬头,看着蔚蓝天际飞过一架飞机。 “他会到哪里呢?”她又何必关心,他就算死了、失踪了,又于她何关?她不 必费心去在乎,可为什么她的脚步却如此沉重,不肯离开? “铃!铃!铃!” 她连忙接超,“喂,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里。”那声音不是白永健,却很兴奋,“老大,校长让步了,他愿 意把地卖给我们了。” “哦!”她应着,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兴奋,只是想着,白永健到哪儿去 了?该不会真的掉下去了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