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马王子 过了午夜零点。 钟蕾在“今生有约”聊天室已经等候了一个多小时,她像潜艇的声纳员一样紧 紧地盯着电脑屏幕,左边的提示栏告诉她这间聊天室在线的有九个人,没有黑马王 子。 忽然间,一行系统提示出现了,[公告]:游客PA108 进入聊天室。 钟蕾下意识地用鼠标点了一下游客头像的图标,问道:“王子,你来了?” 游客PA108 对带露花蕊说,“认错人了。我不是王子,我是个浪子。” 唔,真是昏了头,钟蕾自嘲着,黑马王子是不会用游客的身份进来的。 钟蕾想起了黑马王子的话,如果午夜过了我还没有来,我就不会来了。于是, 她怅惘地闭上了眼睛,心情也随之变得黯然了。 黑马王子不是每天都能来的,而且他每次出现差不多都要临近午夜零点。钟蕾 曾经对黑马王子说,你能不能早点来呀,你常常让人等得很焦急。黑马王子回答说, 这是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很抱歉。 黑马王子总是上前夜班吗?钟蕾猜不出那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钟蕾是在因特网上流浪的时候与黑马王子邂逅的。钟蕾习惯了晚上在网上流浪。 白天有喧闹和嘈杂陪伴着,似乎很好打发时间,可是入夜之后,就会有莫名的孤独 向她袭来。仿佛天一黑,人的心境也随之黯淡了。 自从在“网浪聊天室”遇见了黑马王子,钟蕾就像独行长路的旅人有了同行的 伴侣。黑马王子是善解人意的,和他聊起来总有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钟蕾就仿 佛面对面地看到了他,看到他周身熠熠地闪着光,那是真诚、睿智和幽默。 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爱吧? …… 钟蕾闭着眼睛想心事。快来快来快来呀──,她在心里呼唤着,然后猛地睁开 眼,重新在聊天室里搜寻。 没有,没有,没有他。 钟蕾惆怅地叹口气,打算关上电脑了。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忽然蹦出了系统 提示,[公告]:黑马王子进入了聊天室。 仿佛是要扑向对方的怀里,钟蕾点击了一下头像图标,然后就飞快地敲着键盘。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带露花蕊对黑马王子悄悄地说,“哦,王子,你让人等得好难过!” “抱歉,花蕊,我上的是前夜班,刚回来。” 对方回答。 “唔,你好辛苦。别怪我,我实在是等急了。你不知道,我最怕天黑了。天一 黑下来,我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也一样。白天是一个人,晚上就成了另一个人。” “真的嘛,王子,你的感觉和我一样呢。” “在这样寂寞的长夜里,能有一位陌生的神秘姑娘与我心灵相通,真难得。” “可是,你却来晚了。不行,得罚罚你。” “甘愿受罚。罚什么呢?” “罚你唱歌。” “好吧,我唱了。你是我池塘边一只丑小鸭,你是我月光下一片竹篱笆,你是 我小时候梦想和童话,你是我的吉他。你是我夏夜里一颗星星,你是我黎明时一片 朝霞,你是我初恋时一句句悄悄话,你是我的吉他……” 这歌词真美,钟蕾仿佛看到静谧的池塘和月光下的篱笆了。“王子,它太动人 了。这是一首什么歌?” “这是为吉他曲填写的歌词。花蕊,你会弹吉他吗?我希望有一天见到你的时 候,你能弹着吉他为我伴奏。” “真遗憾,我不会弹吉他。但是我家里有钢琴,为了有一天能为你伴奏,我决 定好好学学它。” “唔,我好感动。花蕊,我已经唱过歌了,是不是该你唱了?” 钟蕾望着电脑屏幕,想了又想,然后敲上了这样一行字,“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这是三毛的《橄榄树》,一首老旧了却永远新鲜着的歌。你为什么要唱这首 歌,你为什么这样感伤?” 钟蕾长长地叹口气,又敲出了一行字:“二十二年前的明天,这个世界上多了 一个女孩子。” “哦,明天是这个女孩子的生日。” “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生日应该是一件高兴事,为什么要伤感?” “因为,她虽然就要二十二岁了,却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许久许久,电脑屏幕上都没有出现新的文字。 “王子,你怎么了?你还在吗?”钟蕾着急了。 “花蕊,我在这儿。” “你是怎么了?” “我在为你的朋友难过。我懂得你为什么唱《橄榄树》了,父亲就是她心中的 故乡,她的故乡在遥不可知的远方,所以她才要流浪。” 钟蕾的身子摇了摇,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王子,你真是善解人意呀。” “不是我善解人意,而是你我心神相通。” 真奇妙,一种豁然融通的感觉顿时将钟蕾攫住了。“哦,你说得真好,心,神, 相,通!我能知道与我心神相通的这个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吗?” “他呀,他比F4里的任何一个大男孩儿都要酷都要帅。” “哇,真的吗?” “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好自信哟。” “做男人就要有这份自信心。她呢,你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模样吗?” “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儿,除了年轻,其他不足道。” “她好谦虚啊。好吧,让我来猜猜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呀,瘦瘦削削的, 胳膊和腿都很长。” “你说的是螳螂。” “她的嗓音又脆又甜。” “你说的是甘蔗。” “她的肌肤又白又滑。” “你说的是奶酪。” “她长着弯弯的笑眼细细的单眼皮,可是睫毛却很长很长,上面还挂着泪水呢, 我的带露花蕊!” 钟蕾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脸,伤感的泪珠果然还挂在眼睫上。奇了,他说的分 毫不差呢,钟蕾吃了一惊,她惶然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那双隐藏着的眼睛。 钟文欣推开女儿的房门,看到钟蕾还坐在那台电脑前。 “蕾蕾,你还没睡啊?” “这就睡。” “得了,今天晚上再睡吧。”钟文欣绷着脸,走过去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一束阳光投在钟蕾的脸上,晃得她赶忙闭上了眼。等她把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 母亲早已离开了。 从那种狠狠地拉开窗帘的动作里,钟蕾感觉到了母亲的烦躁。又有什么事情让 她不如意了,钟蕾想。或许是因为母亲平时过于和颜悦色的缘故吧,所以当她的情 绪和表情变化时,就有了一种跌瀑似的落差。母亲的烦躁都是从她的动作里泄露出 来的:使劲儿地挪椅子,重重地拍被子,猛猛地顿杯子……,仿佛那些东西都欠着 她,亏着她。她总是弄得很响,做得很大,看上去就像是舞台上一个动作夸张的演 员。 大清早被母亲那样重重地拉开窗帘,钟蕾赶忙下了网。她关上电脑,匆匆地洗 漱之后,就到一楼用早餐。 钟蕾家的房子是那种别墅式小楼,她顺着楼梯往下走,一眼就看到了楼下客厅 里摆着的那架钢琴。说来也奇怪,家里有钢琴,钟蕾又是个女孩子,母亲却从来没 有说过让她学弹琴。那架钢琴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角落里,像是一个摆设,像是一种 装饰。 从今天起钟蕾要学弹钢琴了,她要会弹很多很多的歌,她要等着那一天到来时, 去为黑马王子伴奏。钟蕾没有坐上餐桌,她径直来到那架钢琴前。钢琴上搭盖着一 块缀着蕾丝花边的紫红色的软缎,望上去就像穿着一条曳地长裙。在这块软缎上面, 放着一个金色的大相框,青春的钟文欣在相框里甜甜地笑。钟文欣穿的那件晚礼服 也是紫红色的,将她那颀长的身材衬托得就像一支亭亭的花茎。 钟蕾将琴盖上的东西一一拿去,然后用手指在牙白色的琴键上弹敲起来。琴声 在客厅里空阔地回响,听上去就像从旷野里传来的悠远的寺钟。 “蕾蕾,你在干什么?” 钟蕾回过头,看到母亲立在身后。 “我想,弹钢琴。”钟蕾说。 “我说过,不要动它,不要动!”母亲神经质地瞪着眼。 “为什么?我想学。” “不为什么,听到没有,就是不要动!” 钟文欣伸出手,“啪”的一声,将琴盖合上。那动作有点儿歇斯底里。 钟蕾感到了屈辱,她本能地反抗了,她同样地“啪”的一声将琴盖重新打开。 “你,你,你,你这么不听话!——”钟文欣吼叫起来,神情显得有些暴戾。 “我怎么了,钢琴不就是要人弹的么?”钟蕾委屈地争辩。 “你听着,我就是不要你弹琴,就是不要!” 女佣梅姨闻声跑了过来,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地劝解着。“大姐,不要吵了, 生气伤身体。蕾蕾,你闭闭嘴,妈妈也就不生气了。” “你让我闭嘴,她怎么不闭嘴?”钟蕾不服气。 “你瞧瞧,她用什么语气和我说话?” 钟文欣双手掐着腰,气急地嚷,“这 哪像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怎么这个样子!” 钟蕾犟嘴说,“我就是你这个样子,我就是你这个样子。” 男佣伍伯也来了,他是个结巴舌,“妞——妞,妞妞,牛——,奶凉了。” 钟蕾仍旧站着不动。 伍伯又来劝钟文欣,“快——快,吃——饭吧。” 话说得吃力,脸上竟憋出些紫色来。 钟文欣怔怔地盯着伍伯,然后又扫了一眼钟蕾,嘴唇忽然痉挛般地颤动着,随 后“哇”地哭出了声。焦躁和暴戾从她的身上蓦然消失,她显得很软弱,显得很可 怜。 钟蕾呆住了。母亲大放悲声,让她有点儿莫名其妙,有点儿不知所措。 钟文欣的无名之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软弱起来的钟文欣又变得温情脉脉, 她伸出手臂,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蕾蕾,别生妈的气。相信妈妈,不让你弹琴, 是为你好。” 母女间身体相接的搂抱让钟蕾感动了,她伏在钟文欣的肩上深深地叹口气,然 后抬起头说,“可是,妈妈,我真的很想学钢琴。” “钢琴,艺术,当然,很好。”钟文欣斟酌着词句,“不过呢,女孩子学这种 东西,有时候会让自己变得很——” 说到这儿,钟文欣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一下,然后用目光瞥了瞥伍伯。 伍伯在旁边又结结巴巴地插嘴道:“就——,是。女孩子,最好,不——,学 琴。” 钟蕾用眼角瞥了瞥伍伯。这个伍伯,不过是家里干杂活儿的男佣罢了,却常常 多管闲事,多嘴多舌。 “妈妈,我已经说过了,钢琴我是一定要学的。如果你不想让我动这架钢琴, 我可以另外再买一架。” 钟文欣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她张开手臂再一次搂紧女儿说,“蕾蕾,你是妈妈 的心肝宝贝儿,妈还能有什么舍不的?这样吧,过两天,妈把它收拾收拾,你就随 便弹着玩吧。” 话说到这儿,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大家这才坐到餐桌前去用早点。 钟文欣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 其实,从昨天晚上起,钟文欣就有些心理失衡。相好五年的男人不早不晚,恰 恰在五周年的那一天变得态度暧昧起来。那情形就像养熟了一只宠物狗,习惯了它 在你面前摇头摆尾地讨好,习惯了它用舌头将你舔来舔去地邀宠,习惯了它在你身 上蹭来蹭去地亲热……,忽然有一天,它的眼神变得躲躲闪闪了,它居然想避开你, 它居然想出走,它居然想弃你而去! ——这岂不让人可恼可气? 昨天晚上,程世杰只是在富丽宾馆应付似的露了露面,然后就借故离开了。钟 文欣虽然去了“秋月舫”茶社,由那个叫做晓雄的男人陪坐排解了一番寂寞,但到 底还是心绪难平。回家之后,钟文欣独自在床上翻复,久久不能入梦。凌晨时分, 她忍不住给程世杰的住处打了电话,通话时背景里传来一个娇娇的女声,懒懒慵慵 的听上去不甚分明。一刹那间,钟文欣仿佛洞晓了一切。 整个后半夜,钟文欣都用来宽慰自己,原谅他人。程世杰这个单身男人是个自 由港嘛,原本就是什么船都可以航进航出的。既然人家已经泊了新船,自己也就不 必再凑热闹。这样想了,心里觉得稍稍松脱了一些。可是在床上翻翻身,就翻出了 另一番心思。是啊是啊,咱们之间没有婚约只有默契,可是咱们毕竟好了五年呐! 你就是借别人的东西用了五年,归还时也应该打个招呼说声谢谢吧,何况你要归还 的不是物品而是人!…… 钟文欣心里闷了一晚上,清晨就在女儿身上撒了撒气。等她开车到公司去的时 候,心情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程世杰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厚嘴巴大鼻孔的臭男 人嘛,断就断,难道谁还真的离不了谁? 这种平静与坦然仅仅保持了一个上午,等到中午吃饭捧起碗的时候,钟文欣忽 然忆起当初程世杰每每在正午时分开车到她的公司来,接她一起下馆子的情形。男 人的那份关爱那份体贴此刻咀嚼起来竟是别有一番滋味。或许,昨天程世杰真的是 在陪客户呢?或许,昨夜电话的背景声里出现的女人的嗓音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呢? …… 那么,就再给他打个电话?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抑止。鬼使神差,手指揿下去,揿出的不是公 司的号码不是手机的号码,而是程世杰的住宅。 “喂,哪一位?——”话筒里传出程世杰的牛嗓门。 钟文欣没有答话,就那么静着。 “喂,请讲话。” 钟文欣略一思索,便“啪”地挂断了。 果然不错,程世杰是和女人一起匿在家里! 钟文欣与程世杰刚刚粘上的时候,幽会的地点除了宾馆,就是程世杰的这处住 宅。两人曾经躲在房子里三天三夜不出门,那虽然不是“蜜月”,却是真正的“蜜 日”。 程世杰此时当然是在和那女人一起酿蜜喽。 过去看看! 这念头有点儿疯狂,也有点儿恶毒。钟文欣就那么疯狂着恶毒着,驾车直奔程 世杰的住处。 在公寓楼前泊车的时候,钟文欣抬头看了看三楼的那几扇窗户。厚厚的窗帘深 掩着,让人禁不住要猜度窗帘后面的风景。钟文欣打开手袋,向旁边的夹层探进去, 一下子就捉住了那把钥匙。嘻嘻,探囊取物,我就是要来探一探,取出你藏匿的宝 物呢,钟文欣在手心里颠荡着房门钥匙,钥匙环上的那只绒毛兔也欢乐地蹦跳不已。 三楼那扇棕色的安全门上有一个铁老虎头,锁孔就在虎脖子里。钟文欣把钥匙 插进去扭了扭,铁门便“嗒”地开了一道缝。钟文欣想悄悄地摸进去,于是就用手 慢慢地推,铁门不情愿地挪动着,挪出一串笨重的响声来。 等钟文欣接着打开里边的木门走进去,就听到过道里传来程世杰的声音,“猫 儿——” 用的是那种卷着舌头的声调,像小男孩儿亲昵地唤他的宠物。 钟文欣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猫儿啊——” 声音提高了一些,就在卧室里。 钟文欣快步走过去,扭动了门把手。 “猫儿是谁呀?” 钟文欣嘲弄地望着床上的程世杰。 “哦?哦——,你来了?” 程世杰大感意外,他尴尬地从被窝里坐起身子,赤裸的双肩和胸脯像出水的河 马一样露了出来。 “嗯,想你了。”钟文欣屁股重重地落在床沿上。 语调有那么一点儿狠,也有那么一点儿怨。 程世杰已经回过神来,他做戏似的张开双臂揽住钟文欣,笑了笑说,“唔,我 也想你了。” 程世杰的身体一挪动,席梦思床垫就软软地颤起来,像是一个受到了撩逗和刺 激的敏感的肉体。昔日与程世杰在这张床上做爱的感觉又复活了,钟文欣仿佛看到 了两个身体在眼前波翻浪跌。 就在这时候,大门那边传出响动,继而有轻盈的脚步声向卧室走来。 “大熊——” 声音嫩得仿佛一掐就会出水。 出现在卧室门口的女孩子并不特别的漂亮,只是特别的年轻,只差一点点就是 年少了。她的双手提着两个半透明的大食品袋,里边装满了从超市买来的罐头和速 冻之类的快餐食品。 她愕然地望着坐在程世杰床边的钟文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青,这是钟大姐。”程世杰开口说。 “不,是钟姨。”钟文欣眯起眼儿,扯着嘴角笑。 “钟——”小青一张口,就涩涩地卡住了。 嘻嘻,真是个嫩涩的青杏呢,钟文欣扭过头,嘲弄地望了望程世杰。 “你们,你们——,我,到厨房去。”女孩子回过神,逃也似的消失了。 钟文欣望着女孩子的背影,不禁愣怔了。 席梦思床垫忽地一颤,程世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像紧急集合的士兵一样飞快 地套衣服,穿裤子。 等程世杰收拾好了,钟文欣也收整好了乱糟糟的心情。 “世杰,我今天来,就是要还你的钥匙。”钟文欣说着,将那把带着毛绒兔子 的钥匙环放在了床头柜上。 毛绒兔子窝扭着脑袋,一副无辜的样子。 程世杰的手不由自主地向毛绒兔子伸了伸,然后又缩了回来。 “你,拿着嘛。” 钟文欣平静地回答说:“最近,我的个人情况有些变化,我恐怕不能再到你这 儿来了。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你也别再给我打。” 程世杰听了,疑惑地说:“怎么,有了合适的对像?要嫁人了?” 钟文欣仰仰下巴,做出得意的样子,“嫁不嫁,还没想好呢。” “噢,那就恭喜恭喜啦。” 程世杰的语气中不无轻松,但也还有点儿讪讪的味道。 该走了,走吧,走吧……钟文欣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手袋。 程世杰像个大影子一样晃过来,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双臂,想要拥住她。 无形的引力让钟文欣有点儿立脚不稳,对方那牛一样宽大结实的身子看上去竟 有些模糊。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摆出个施恩的姿态,把手平平地伸了过去。 程世杰叹口气,很生分地将她的指尖握了一握。 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大门走去,厨房里传来那女孩子的声音,“大熊,不留客人 吃晚饭吗?” 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口气。 打开安全门,站在楼道里,钟文欣搭住楼梯的扶手说,“别送了,请留步。” 程世杰也就停下脚,站在了那里。他挥着手,像是立在码头上送一艘渐行渐远 的客船。 自己的台阶自己下吧,钟文欣一顿一顿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刚刚拐过弯儿,就 听到上面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被莫名的委屈紧紧地攫住,钟文欣觉得手心里像是握着冰,浑身寒得发颤。她 拼命地对自己说,是我辞了他,是我甩了他,是我,我—— 然而,泪水还是热乎乎地流了一脸。 直到坐进自己的凌志车,随心所欲地操纵起那银色的靓车在长街上穿行的时候, 钟文欣才恢复了常态。她就像在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份早已签下的合同,一刻钟之后 把车停在了富丽宾馆。 下一步是开客房,位于十五层的豪华包间。这种客房的卫生间里有冲浪浴缸, 缸体上有六个出水孔,可以调节出水的速度和冲力,把身子躺进去就能舒舒服服地 享受水流的按摩。 卧室里那张特大尺寸的席梦思软床是圆形的,望上去就像一个巨型餐台,它可 以让你做一回贪欲的老饕,放纵其上,大快朵颐。 开门的服务生刚刚转身离去,钟文欣就把自己抛到了圆床上。她翻出晓雄留下 的那张名片,给这个大男孩儿打电话。 “喂,晓雄,听出我是谁了吗?” “听出来了,”对方略一沉吟,念出了两句诗,“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 秋月白。” 哦,他的嗓音此刻听上去别有一种幽深的韵味呢,钟文欣心里融融地活泛着,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夜“秋月舫”茶社那一盏盏挑挂着的灯笼。晓雄那忧郁而 热烈的眸子就在那朦胧的纱影中晃动。 “喂,你来吧,我需要你的服务,特色服务。”钟文欣迫不及待地说。 “在什么地方?”对方不慌不忙地问。 “富丽宾馆,1506客房。” 今天是钟蕾的生日,钟蕾从期货公司一下班,就匆匆赶回了家。 已经临近黄昏时分了,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钟蕾似乎忘掉了早上与母亲发 生的那点儿不快,一进门就喊,“妈,妈——” 女佣梅姨迎上来说,“蕾蕾,你妈没回来。” 钟蕾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心里却沉了沉。往年过生日的时候,妈妈总是早早 地回到家里,替女儿张罗那顿晚餐。或许是因为钟蕾的生日餐桌上从来就没有出现 过父亲的缘故吧,所以母亲在这种场合总显得格外尽心。 妈妈今天是怎么了? 钟蕾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来,给钟文欣打电话。公司那边的人说,钟总早就 走了,整个下午根本就没在公司里。钟蕾又给钟文欣打手机,一次一次地挂过去, 手机却关着。那情形就像你在亲热地喊一个人,她却不理不睬,冷冷地把你闪在了 一边。 钟蕾的心里好难过。 梅姨宽慰她,“蕾蕾,别着急,你妈妈会回来的。菜呀什么的,我都备齐了, 她一进门,我就坐锅。” 钟蕾到厨房看了看,七七八八的盘子碟子装着各种各样的热菜凉菜,都摆在不 锈钢台案 上。只是,还缺了什么—— 缺的只是生日蛋糕。 每年的生日蛋糕都是两个,一个是母亲为她买好的,另一个—— 门铃叮咚地响了一声,钟蕾跑过去开门。伍伯那微驼的身板闪进来,双手托着 一个彩色的蛋糕盒。 “蛋糕,谁拿来的?”钟蕾问。 “送——,送。”伍伯结结巴巴地用手向外指着。 钟蕾赶出去看,只见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正掉头离去,车身上“顺达快送”那 几个字看上去十分醒目。 钟蕾叹了口气,怏怏地回到屋里。 打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明亮的灯光投照了下来。条几上那个新来的蛋糕盒就 像被冷落的客人一样显得有点儿孤独,有点儿落寞。钟蕾坐过去,默默地陪着它。 你是我爸爸送来的吗?钟蕾说。 是的,是的,蛋糕回答。 告诉我,我爸爸是谁? 你爸爸,你爸爸是爱你的。他记着你的每个生日,他记着。 …… 钟蕾流泪了。 不用打开蛋糕盒,钟蕾就能猜到蛋糕上的那几个字,“小蕾蕾生日快乐!”, 那完全是长辈的口气,那应该是,父亲——。 年复一年,钟蕾总能收到这样的一份生日蛋糕,蛋糕上也总是同样的这句祝福。 当这个蛋糕和母亲买的生日蛋糕一起摆上餐桌的时候,钟蕾免不了会问,“这是谁 送的?” 母亲的回答通常是,“吃就是了,问那么多。” 说这类话的时候,母亲每每皱着眉头,显得很不开心。钟蕾于是就在心里想, 奇怪,母亲既然不喜欢这份礼物,完全可以不把它摆上餐桌。如果摆上来,就是说 有应该摆上来的道理。那么,谁的礼物可以和母亲的礼物在一起并列呢? 只有父亲。 父亲能够送蛋糕来,父亲应该就在钟蕾的身边,父亲就在这座城市里! 可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钟蕾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苦恼和困惑就像无药可医的疾病一样时时纠缠着她, 折磨着她。 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钟蕾仍旧呆呆地伴在那盒生日蛋糕前。伍伯想必是饿 了,他把梅姨叫过来,两人一起对钟蕾说,吃饭吧?该吃晚饭了。 钟蕾再一次给母亲打电话,钟文欣的手机仍旧是关着的。 梅姨把凉菜摆上餐桌,梅姨在厨房里滋滋拉拉地炒着一个又一个热菜。钟蕾说, “够了,别弄了。来来来,都坐下,我给你们分蛋糕。” 家里只有三个人,梅姨坐在钟蕾的左边,伍伯坐在钟蕾的右边。伍伯小心翼翼 地把蛋糕上的生日蜡烛插好,梅姨将蜡烛燃起来。 “许,个愿,吧!”伍伯说。 万事如意,钟蕾想。自己总有不如意的事,祝自己如意一些吧。还有,妈妈, 也祝她如意。还有呢,爸爸,祝你万事如意。这就行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不, 还有黑马王子,黑马王子,万事如意…… 钟蕾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她鼓起腮,使劲儿向蛋糕上的蜡烛吹去。“噗——”, 那些蜡烛全都熄灭了。如愿了,如愿了,钟蕾欣喜地想。 接下来,钟蕾动手分蛋糕。伍伯年长,钟蕾把切下来的第一块蛋糕端给了他。 “谢——,谢。谢——,谢!”伍伯结巴得更厉害。 大概是因为做佣人的吃到了小姐亲手切下的蛋糕吧,大概是因为这种东西平素 难得入口吧,伍伯伯竟激动得满面发红,鼻头放光。 与伍伯伯的兴奋比起来,梅姨就显得十分平静。她时不时地吃一小口蛋糕,就 会向大门那边望一望,似乎是在看女主人回没回来。 然而,直到钟蕾用完饭,钟文欣也没有消息。 钟蕾没有什么胃口,她其实早就想起身了。只是担心那样一来梅姨和伍伯恐怕 会吃不好,所以钟蕾才尽量多坐了一会儿。 离开餐桌,钟蕾直接回到了她的卧室。打开电脑,钟蕾即刻上网到了“网浪聊 天室”。“黑马王子,你来了吗?”“黑马王子,我在等你!”钟蕾一遍又一遍地 呼唤。 没有人回答。 很晚很晚了,钟蕾还坐在电脑前。她的躯壳仿佛已经随着外部世界离去,只把 一个忧伤的念头留了下来:你在哪儿啊,我的黑马王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