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过是只“鸭” 汀州是个有着数百万人口的都市了。汀州有许多耸入天际的写字楼和商厦,有 高级住宅小区,有五星级的宾馆酒店,有规模宏大的体育场馆,有气势非凡的展览 中心……这些现代化的建筑是由内向外呈浸润型展开的,快速的浸润每每留下一些 浸泡不到的死角,像淋巴结一样被囊裹其间,这些大大小小的淋巴结就是都市里的 村庄了。 说它们是村庄其实早已产生了变异,那情形就像时下流行的转基因食品,从外 形特征到内在品味都与原品原种相距甚远。独家独院的村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高低胖瘦错杂不一的楼群。楼群大多来自村民独具匠心的设计,那种量体裁衣的风 格浸透了村民们精打细算的传统精神。通风谈不上了,采光谈不上了,边边角角都 要犁到,行行畦畦都要种上,都市村庄的村民们就这样多种经营地种植了它们的楼 房。 这些楼房内除了少数房主外,大多是外来的租房户。他们是一些形形色色的打 工者和做小生意的人。人多了免不了会有多种多样的需求,楼群间的一些小街上就 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饭铺、小卖铺、修鞋店、理发店、杂货店、小药店……进进出 出的人头攒动不已,热热烘烘煊煊腾腾,犹如发了酵的牛粪堆。 石大川就像一只不知辛苦的蜣螂,在这些楼群中钻来钻去。他在寻找一处合适 的房子,好安排魏彩彩。他向魏彩彩许下过诺言,等他在城里站住脚,就把魏彩彩 也弄到城里来。 那诺言这一次一定要兑现。 石大川昔日欠下魏彩彩的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只怕再不还,就成了一笔还不 清的账,就得把自己给还进去。 …… 石大川在魏庙初中上学的时候,魏彩彩是他的同桌。在石大川的视觉中,这个 同桌女孩最出彩的就是黑油油的发辫和耀然其上的彩色发卡。模样最出彩的女生在 班里却功课最差,因此就和功课最出色的石大川坐在了一起。 石大川家的日子那时依然过得紧巴巴的,他上学了,他不能再去砖窑干活挣钱, 可是母亲的病却要花钱。那一年冬天石家杀了猪,舍不得吃,只留了两刀肉,剩下 的就由父亲带着石大川一起拉着车到集上去卖。父亲和石大川吆喝着,与人讨价还 价,到晌午的时候,肉才卖出去一少半。 石大川留意到他们的肉摊旁边有个乞讨的男孩儿,年龄瞧上去和他差不多。那 男孩儿的两条腿残了,被绳子绑在身体两边,望上去就像两只弯牛角。两双草鞋是 穿在手上的,他用双手撑着地走路。他的屁股下面绑垫着一块汽车轮胎皮,随着手 的移动,屁股就像磨盘一样在地上嚓嚓啦啦地磨。 乞儿频频地向路人做磕头状,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弯下去,只能前前后后地摇, 于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可笑亦可悲的小不倒翁了。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罐放在小不倒翁的面前,路人将硬币投入,铁罐就会发出叮 叮当当的声音。那铁罐不住地响,就像小雨在不停地落。石大川痴了,石大川呆了, 那声响在他的耳朵里犹如迷人的天籁,有一种让他无法抵御,无从逃避的诱惑力。 满了,满了……,他钦慕地想象着,他满耳满目满心都充盈着金钱的声、光、 色。 从集上回家以后,石大川只要一想起这个情景,就会生出莫名的兴奋来。那情 景犹如一个蛊,一个魇,俘获着他,纠缠着他,让他无法逃脱。 寒假很快就要结束,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石大川必须向学校交纳三十五块钱的书 本费。这笔钱弄得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石大川动脑筋了,他告诉父亲他自己会筹措 这笔钱。 第二天凌晨时分,石大川就从家里起身了。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从石家坡 赶往箕县城。寒冬的风一刀一刀地在他的脸上划,仿佛在凶狠地威吓他。石大川不 怕,石大川迎着那刀子上,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天色刚刚发白,他就来到了箕 县城。 城关的集市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石大川悄悄地钻进了路边的公厕。那是后 台旁边的化装室,石大川就躲在那里紧张地做着登台前的准备。他打开书包,拿出 他的舞台道具:一条细麻绳,一双破草鞋,一块旧汽车轮胎皮,一个生锈的铁罐头 筒…… 他走进去的时候,是一个细细长长的少年;等他再度走出来,却变成了一个矮 矮墩墩的残疾孩子。 不,那不是走,那是挪。套了破草鞋的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垫了轮胎皮的屁股 就往前挪一挪。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挪着挪着,以奇特的姿态出现在了集市上。 他其实也是在摆摊呢,他花了不少心思为自己选了一个合适的摊位,那是进出 集市的人必定会看到的位置。它紧挨着集市中一个最大的肉摊儿,他相信那个大肉 摊儿会给他带来好运气。到集市上最大的肉摊儿来买肉的人手里想必都会有点儿闲 钱,而有了闲钱的人在抛出一两个小钱时才会不那么经意。 他的估计果然没有落空,摆在他面前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罐头筒叮当作响,让 他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陶醉在那音乐之中,他什么话也不说,他只是拼命 地前后摇动,做着磕头的姿态。 他演着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他演着一个可怜的不倒翁。起初他还有些拘谨,有 些生涩,他的自尊心让他抬不起头,让他脸红耳胀。可是那自尊心那羞耻心很快就 被金钱的响声驱散了。他的躯体已被绑做了畸型,那躯壳里的精神也随之畸型起来。 他渐渐地进入了状态,及至后来,他竟摇得酣畅淋漓,摇得出神入化了。 等到散了集,他找到一个避人眼目的地方卸了装。他清点了一番收获,哇,仅 仅一个早上,他就搞到了十几块钱!他不无辛酸地回忆起在砖窑里当小工时的情形, 他心里感慨地想,世上既然有如此讨巧的方法可以弄钱,干吗还要那么劳累自己, 辛苦自己。 他在小饭铺里用胡辣汤和油条把自己犒劳了一番,然后又买回一些油条带给父 亲和母亲。他带给小妹石一凤的是两个圆圆鼓鼓的糖糕,糖糕裹着一层油油黄黄的 外壳,让他不由得想象出小妹用白白的门牙将它咬开时,那甜甜的汁水流出来的情 形。于是,他的心里就像搅了糖一样甘甜。 …… 从那以后,他又如此这般地做了几次,每次都有收获。就在他觉得一帆风顺的 时候,他却意外地遇上了魏彩彩。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石大川在他的摊位上前摇后仰正练得起劲儿,忽然觉得 一个奇怪的目光从旁边斜射过来。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于是他的目光就和魏彩彩的 目光相遇了。刹那间,石大川觉得周身瘫软,似乎真得要一脑袋栽在那个锈铁罐前, 就那么长磕不止,再也抬不起头。 魏彩彩穿着崭新的大红羽绒服,她看上去那么耀眼,就像一团让人不敢正视的 旺火。魏彩彩的身边还有一位个头与她相差无几的姑娘,那姑娘毛围巾毛大衣,望 上去毛茸茸的格外华美。只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魏彩彩才告诉石大川,那姑娘是 她的堂妹。头天下午魏彩彩到县城姑姑家来玩儿,晚上就住在了姑姑家。清早,两 个姑娘结伴逛集市,没想到竟撞上了石大川演的这出戏。 石大川那时真是又羞又愧,还有几分怕。他怕魏彩彩张口叫他,将他的把戏当 场揭穿。石大川紧张极了,他恨不能一头叩出个洞,就那么钻进去遁了形。 感觉中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石大川才慢慢抬起头。魏彩彩和她的女伴早已没了 踪影,只有面前那个锈铁罐叮叮当当地响着,仿佛是在回报方才他这番不同寻常的 躬叩。 石大川无心再演,他匆匆地收摊,急急地离去。 第二天,石大川正在地窖里起萝卜,妹妹一凤忽然跑来喊,“哥,快去,你的 同学来了!” 石大川赶忙从地窖里钻出来,等他跑到自家堂屋一看,只见魏彩彩正笑眯眯地 坐在那儿。石大川的脸顿时热辣辣地发胀,昨天清晨刚刚在县城的集市上发生过那 样的一幕,此刻他真拿不准对方的来意。 魏彩彩显然看出了他的窘态,于是便细声细语地说,“俺是到你们村送豆腐来 的,顺便看看你。” 魏庙和石家坡是邻村,魏彩彩的父亲在乡卫生院当医生,她母亲和哥哥在村里 开着豆腐坊,石家坡有好多户人家吃她家的豆腐。 “哦哦哦。”石大川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就轻松地笑了笑。 直到这时候,石大川才留意到堂屋的条案上放了一大块老豆腐,还有厚厚的两 沓“千张皮”。一股新鲜豆制品的气味在堂屋里弥漫着,闻上去分外诱人。一凤已 经忍不住了,她扒着条案说,“哥,她带来的豆腐,可香哩。” 说完,猫一般迅捷地伸出手,在豆腐上搔下一块来,叭唧叭唧地在嘴里嚼。 石大川喝道,“瞧瞧你,干什么!” 魏彩彩说,“让小妹吃嘛,送货时带的多,不想再拿回去。这些就是给你的。” 石大川摇摇头,“做豆腐也不容易,哪能就这么吃。多少钱,我给你。”说着, 手就去摸衣袋。 魏彩彩顿时露出了嗔态,“给你就是给你的嘛,不想要,俺可就拿去喂猪了。” 石大川了解这个女同学的脾气,她要是骄横起来大家都要让她三分。于是,石 大川连连说,“好好好,我收下了,谢谢你,谢谢。” 魏彩彩说,“咱这也是互相帮助嘛,快开学了,俺做的寒假作业不知道对不对, 想借你的看看。” 石大川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却装做懵懂的样子说,“行,行,没问题。” 从那以后,隔段时间魏彩彩就会到石家坡送豆腐。来了之后,她必定带些豆腐、 “千张皮”之类的东西送给石家。除了吃的,她还会给石大川的母亲捎些药,那些 药都是她从做医生的父亲那里搞来的。 石大川记得那年刮起秋风的时候,魏彩彩给小妹带来了一件棉衣。那件棉衣让 小妹乐得像稻场上的麻雀,也让躺在床上的母亲像受了大恩一样分外感动。魏彩彩 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石大川说,“还不送送,你去送送呀……” 其实魏彩彩每次来,石大川都是要送的,只是这一回送,那感觉就不同了。魏 彩彩的笑与往日不同,往日是脸在笑,这一回却是亮晶晶的瞳仁在笑了。往日是一 前一后走的,这一回却是肩挨着肩,人出了门,魏彩彩的手就挽在了石大川的臂弯 上。脚下也有些不同了,魏彩彩脚下荡着船,身子也就悠悠地晃着,犹如一枝四下 攀缠的软藤。 已经立了秋,白天渐渐短下来,还没有走到村口,稻场那边的树影就融进了暮 色里。石大川担心天色黑了,魏彩彩走夜路不方便,不由得放快了脚下的步子。 魏彩彩说,“慢点儿嘛。” 石大川说,“天快黑了。” 魏彩彩说,“黑怕啥,就是要它黑哩。” 是那种支使人的口气,并且含着一种笑的味道。那味道让石大川有点儿慌,有 点儿怕。在全班的女生当中,魏彩彩最爱支使人,似乎那是她生就的权力因了她的 美,她的娇。 石大川只好随着她慢慢地走。 把远处的山影走没了,把近处的村路走没了,把星星走了出来,把月亮走了出 来。月光是那种白蒙蒙的淘米水,魏彩彩的牙是白晶晶的米粒。 “俺累了,咱们歇歇吧。”魏彩彩说完就站住了脚。 没走几步路呢,可是魏彩彩分明在喘了。喘出的声音有些急,有些粗。石大川 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和她面对面地站着。石大川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一 闪一闪地跳着光。石大川紧张地把目光移下来,唔,这样更糟糕,石大川盯在了对 方的胸脯上。那胸脯已经有凸突的模样了,像草皮下的春笋在顶着土。 那个年龄的少女,比男孩子发育得早些,个头也往往比对方高些。石大川忽然 觉得有什么东西向自己压下来,让他心里一阵阵生怯。 他正想往后退,魏彩彩却闭着眼睛,急切地命令道,“快,亲亲呀!……” 他战战兢兢地挨上去,对方也颤抖着迎过来,牙齿与牙齿隔着嘴唇不顾一切地 碰撞着,完成着彼此的初吻。那初吻是肿胀的,带着些许腥味儿,还有吮不完的甜。 两人直吻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 好不容易才透过气,魏彩彩久久地望着他,只说了一句话:“咱们全班就你行, 咱们全校就你行,……” 这句话,让石大川大为感动。 后来,石大川果然以全校最好的成绩考上了镇高中,又从镇高中考进了汀州市。 在那些年月里,魏彩彩到石大川家走动得更多更勤了,她以行动向人宣示:她是石 大川的人。 这一回,为了给石大川的父亲治病,她又卖了血。 自从来到汀州,石大川越发看得清楚了,魏彩彩这种乡下姑娘不是他要娶的人。 虽然不娶她,可是也要让她脱离苦海,石大川不愿意让人嚼舌头,说是这么多年他 家白沾了魏彩彩的便宜。石大川要回报魏彩彩,他要把魏彩彩弄到汀州,让她也变 为城里人。 此时,石大川在“都市村庄”里钻来钻去,就是为了给魏彩彩租房子。位于汀 州市东郊的这处“都市村庄”叫做齐寨,从这里走出五十米,就是汀东大街。汀东 大街也是一条餐饮街,路两旁林林总总排列的全是餐馆和饭店。石大川曾经在床上 为“湘味香”酒楼的女老板效过力,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些交情。石大川告诉这位女 老板,他自己“乡下的表妹”想到馆子里来端盘子。那女老板一口答应了。每月三 百块钱,还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这收入远远超过了在村里种庄稼的男人们。石大 川已经想好了,让魏彩彩先这样做着,慢慢地再看机会跳槽,慢慢地就能在汀州站 住脚。他和魏彩彩并无婚约,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对得起魏彩彩了。 石大川几乎将这里的出租房看了个遍,眼下的这一处差不多是最合适的了。一 室一卫,每月只要二百元钱。只是房东的条件是一次付清一年的房租才能入住,石 大川想让他答应暂付半年。 “半年房租也可以,”房东慢条斯理地说,“那就把半年的水电费预付了吧, 多退少补。” “半年的水电费是多少?” “六百。” 石大川苦笑了,加上半年房租,差不多还是得两千块钱嘛。租下房子,光板床 没法睡吧,总得添置被褥,总得买些锅碗盆勺之类的生活用品吧,那都得要用钱, 钱……。石大川手头有点儿紧,阮珊付给他的钱,他刚刚给父亲寄去了。 两个人缠来缠去,房东不耐烦了。汀州的出租屋是紧俏货,房东不愁租不出去。 房东瞥了瞥石大川说,“行了行了,你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就另外去找便宜的吧。” 石大川赶忙说,“别别别,我还就相中你这房子了。这是一千块订金,房子你 给我留着,一个星期之内,我肯定全部付给你。” 房东说,“三天。” 石大川咬咬嘴唇说,“三天就三天。” 房东就收下钱,写了条子给石大川。 石大川一出门就给钟文欣挂通了电话。 在电话里听到晓雄的声音,钟文欣有点儿喜出望外。“噢,晓雄!你跑到哪儿 去了,怎么到处找不到你?” “出了一趟差。”晓雄平静地说。 钟文欣却很难平静下来,她的身体在呼喊,她的身体饿了。 “我想尽快见见你。”她说。 “当然,随时为你服务。” “那就今天晚上吧,八点整,还在富丽宾馆。” 真是心有灵犀呢,钟文欣放下电话仍旧不住地感叹。方才她一边察看着公司的 进货单,一边还在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可巧,这个男人就把电话打来了。 自从钟文欣发现这个叫做晓雄的男人像韩冰之后,钟文欣的感觉就有些异样。 这个晓雄不过是个应召男吧,与之交往本不该有什么感情色彩,可是仅仅十天半月 不见面,钟文欣居然会生出惦念来。 约定欢会的电话是晓雄主动打来的,想必他也有惦念的心思吧。这样想了,钟 文欣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钟文欣提前半小时到了富丽宾馆,她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一边等,居然 有些焦急,居然有些忐忑,那滋味就像在赴情人的约会。她没来由地讨厌起走廊里 的厚地毯了,让人听不到一点儿脚步声。她索性将电视的伴音闭掉,只剩下图像。 电视屏幕上那些小人走来走去的,竟然都模模糊糊地走成了晓雄的模样…… 真是职业化的作风,八点整,晓雄踩着钟点儿露面了。一进门,钟文欣就紧紧 地拥住了他,那份欣喜,那份冲动,就像重逢了久别的恋人。 晓雄即刻入戏,烘着云托着月,默契地做着配合。奏完开场的序曲,钟文欣这 才哑然一笑,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迫切了一点。应该来点儿矜持吧,应该来点儿从容 吧,于是,两人便坐在沙发上小憩,亲亲热热地聊着天。 钟文欣问起晓雄这十几天的去向,晓雄没有详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出了 一趟差”。钟文欣不由得嘀咕,一个在读的研究生,会有什么差好出。没容她多想, 晓雄已经打开提包,取出了一套精致的铜勺。 “没什么好带的,送给你一个小礼物。” 那套铜勺闪着姜黄色的光泽,乍一看就像灿烂的黄金。勺柄的中间镶嵌着乌溜 溜的紫檀木,给生硬的金属添了些木质的温柔。勺柄的上端镌着合掌祈祷的小佛, 小佛骑着大像,似乎在走着漫漫的长路。勺柄的下端雕饰着条格状的图形,望上去 犹如佛寺的围栅。 虽然只是小小的礼物,却给钟文欣带来了深深的感动。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最 在意的常常只是男人的惦记,她们最需要的往往只是她们能够驻留在你的心里。 情不自禁地将那礼物贴在胸前,钟文欣已经感觉到欣慰和满足了,她却还要再 加以证实。她仰起脸儿问晓雄,“这段时间,你想过我吗?” 晓雄点了点头,“想。” 他或许是想过的,阮珊很难激发起他的工作情绪。这一趟随阮珊出行,真是让 他勉为其难了。 再度的确证让钟文欣有点儿自我陶醉了,当然啦当然啦,晓雄的确是想她了, 晓雄还特意给她带回了礼物嘛。 在陶醉的感觉中,钟文欣与晓雄上了床。钟文欣闭着眼睛,温柔地抚着他,温 柔地感知着他的进入和存在。女人在这种时刻总是本能地不使用视觉而使用触觉, 视觉是固执的,它只相信它自己,它只拘泥于它自己。触觉则是宽容的,它容留着 想象纵容着想象,于是想象的空间就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延展。 钟文欣在想象的空间里贪婪地汲吸着,她不经意地睁开眼,忽然发现晓雄那张 贴近的脸上似乎有什么异样。那是晓雄的眼神,那眼神是空洞的游离的,就像空明 的蝉壳虽然驻留在树枝上,然而鸣蝉却早已飞离。 “你,怎么了?”钟文欣问。 “没怎么。”鸣蝉又飞回了蝉壳里。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晓雄拍了拍女人的乳房。他当然不会告诉身下的这个女人,方才他想的是给魏 彩彩买什么样的被子。商场里最便宜的货色也要两百多块钱,他在批发市场里看到 了一种处理品,不到一百块钱就可以搞定了。和钟文欣事毕之后,他应该能够拿到 三百块钱,是买下那床被子呢,还是全都填到房租里? 晓雄尽心尽力的工作使钟文欣渐渐达至了满足,本想小憩片刻再缠绵一次的, 没想到两人却相拥着沉沉睡去。翌日清晨,晓雄矇眬地睁开眼,发现枕边是空的。 四下望望,竟然也没了那些女人昨夜脱下的劳什子。 睡意顿时消尽,晓雄心里蓦然闪出一个念头:这女人莫非走了不成,她还没有 付钱呢! 一个激灵坐起来,正想跳下床去察看,就听到卫生间里传出些响动,随后的脚 步声很轻很轻,显然是刻意为之的。钟文欣在那脚步声里出现了,她已经穿戴整齐, 描好了眉眼。 果然是要悄悄溜走,这女人! 看到晓雄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钟文欣笑笑说,“哟,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还 是把你闹醒了。我这就得走,今天公司那边的事情很多。” 妈的,这就走啦?还没有付钱呢!晓雄几乎要把话脱口说出来。 “谢谢你昨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也留了一个礼物给你。”钟文欣拍了拍晓雄的 枕头。 晓雄这才发现枕边放着一个化妆包,小包虽然精巧,却不是新的。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东西,”钟文欣情意深深地说,“在你身边留下它,就留 下了我的气味。” 妈的,给钱呐,给个破包算什么?晓雄心里啐着。 他在想着如何张口要钱,钟文欣却很快地在他额上印了一吻,旋即转身离去。 晓雄不无沮丧地捏了捏女人留下的小化妆包。 咦,手感竟有些异样。 把它打开,就看到了小镜子,口红管,眉笔,眼影粉……在这些女人的爱物下 面,放着一沓钞票。 整整一千元。 有那么一瞬间,晓雄生出了愧意。这女人还真是有情有义呢,而自己呢还真是 掉到了钱眼儿里,看扁了她。 那愧意那感慨仅仅是一掠而过罢了,晓雄的手指随即就紧紧地捏起那沓钞票, 将它们塞进了钱夹里。太好了,太好了,他欣欣然地想,这就可以去把房子租下来, 魏彩彩很快就可以到汀州来了。 钟文欣在富丽宾馆的泊车场打开她那辆凌志车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 宾馆的客房大楼。她用目光寻找着那扇窗户,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浴缸,那张大床, 那个还睡在大床上的男人…… 她真有点儿想转身再回去。 她明白,她懂,这叫恋恋不舍,这叫依依难分。或许,对晓雄这种男人是不应 该有这种感觉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要付了钱,就银货两讫。被消费过的男 人不过是一盒吸空了的果汁,应该将这空盒袋随手扔进垃圾箱里。 可是,钟文欣却舍不得扔。 她又摸了摸晓雄送给她的那套铜汤勺,它们沉甸甸的,仿佛是一些珍贵的金子。 以后就把它们摆上餐桌吧,钟文欣想,这样天天都能看到它们。不不不,还是把它 们摆在书房里好,用一个工艺瓷盘装着,可以把它们摆成一朵花…… 一路上开着车,一路上胡思乱想。只是到了公司,只是忙起来之后,才把这些 念头淡忘了。 临近中午,钟文欣忽然接到阮珊的电话。 钟文欣说,“哟,你什么时候从厦门回来了?” “厦门?嗯,回来了。” “孩子他二姨好吗?” “二姨?嗯,好,好。”那边含含糊糊地应着。 “手痒痒了吧,是邀我晚上去你那儿打麻将?” “不,是想中午请你吃顿饭,咱们一起坐坐。” “哎哟,请吃什么饭嘛,咱们姐姐妹妹的,还客气什么。”钟文欣不以为然地 说。 “不是客气,就是想请你吃吃饭说个话。咱们说定了,十二点整,在红棉酒家。” 放下电话,钟文欣觉得有些蹊跷。这个阮珊,说话吞吞吐吐的,还真让人猜不 透会有什么事儿。 带着那点儿疑惑,钟文欣准时去了红棉酒家。大堂里坐的是散客,钟文欣一边 慢慢走,一边四下张望着找阮珊。冷不防听到阮珊的声音在身旁响着,“文欣,在 这儿呐——” 钟文欣偏转身看去,忽然吓了一跳。旁边桌台上坐的女人是阮珊吗?两个眼窝 是青黑色的,半边脸和整个嘴都肿胀着,下巴上还捂了块白纱布。 钟文欣“哟”了一声,却没好意思张口相问,只是掩饰地笑了笑,然后坐了下 来。 “我这样子怪吓人吧。”阮珊自嘲地抚抚脸说,“出了一点儿事儿,破了一点 儿皮儿。” 钟文欣这才把目光盯上去,关切地问,“不要紧吧?” 阮珊吸溜吸溜嘴,苦笑着说,“没关系。” 钟文欣也就不再问什么,底牌都在阮珊那儿,她等着阮珊自己翻。 上了菜,喝了一口红葡萄酒,阮珊感叹地说,“文欣呐,你发现没有,这个世 界不是咱们女人的。” “嗯。”钟文欣随口应着。其实呢,自从钟文欣开了自己的公司打下自己的一 片天地之后,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当大官的,发大财的,都是男人们。就是有那么几个女人,也不过是这个男 人世界的点缀罢了。” “可不是嘛。” “这个世界的眼光也是他们男人的哟。你瞧瞧吧,他们男人谁能把女人多多地 搞上手,谁就本事大。咱们女人呢,得给他们守着贞洁,得为他们从一而终,你说 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太不合理啦!” “是不公平,是不合理。” 钟文欣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想,这个阮珊今天是怎么了,忽然间发哪门子牢骚 啊。 “就说我们家朱卫和吧,隔三差五地带着野女人满天飞。所以这一次啊,我也 出去散了散心。” 阮珊长长地舒口气,心中似有无限的快意。 她一边打开手提包,一边说,“出去也没什么好买的,给你带了个小礼物。” 阮珊把那礼物拿出来,钟文欣顿时怔住了。那是一套精致的铜勺。勺身闪着黄 金般的光泽,勺柄的中间镶嵌着乌溜溜的紫檀木。勺柄的上端镌着合掌祈祷的小佛, 小佛骑着大像,似乎在走着漫漫的长路…… 这和晓雄送给她的那套铜勺是一模一样的。 刹那间,钟文欣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摆弄着那套小玩意儿,嘴角略带讥诮地说, “怎么,厦门也卖这种东西呀?” 阮珊答道,“什么厦门?你看好了,这是泰国货。” “哟,出国玩了?你不是说,你去厦门孩子她二姨家了嘛。”钟文欣故作惊奇。 “哎哟,厦门哪有新马泰好玩啊,”阮珊脸上露出得意来,“文欣,我请你来 就是给你打个招呼,不管谁问,你就说我是跟你一起去的。” 钟文欣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告诉我,跟你一起去的人是谁。” “噢。”阮珊不经意地回道,“我带的是晓雄呀。” 虽然早已猜到了是谁,可是此刻阮珊嘴里真的说出这个名字,钟文欣还是觉得 心里一阵刺痛。仿佛是一种报复,仿佛是一种回击,钟文欣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 “晚了,晚了,我已经见过你老公了,他已经知道我没有跟你去新马泰。” 阮珊狐疑地问,“不会吧?” “真的,在‘老爹火锅城’吃饭,我陪着客户来,他也陪着客。” 阮珊这才恍然大悟,她捂了捂脸上的伤口,嚷嚷道:“哇,怪不得朱卫和出手 就打,还不依不饶地逼我交待。” 钟文欣窝着无名火,竟脱口道,“我看打得还轻。” 说是开玩笑,却掩饰不住那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阮珊回过味儿来,她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文欣说,“不会吧,你生气了?” 那层纸被对方一指头捅破,钟文欣越发生气了。她吊着脸说,“你不够意思啊, 要朋友给你帮忙,走的时候还不给朋友讲实话。” 阮珊仰起脸哈哈笑起来,笑够了,才用劝解般的语气说,“哎哟,我说文欣, 你那点儿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不就是怪我带走晓雄了嘛。你也太小心眼儿喽,他 又不是你老公,值得生那么大气?” 钟文欣辩道,“谁说我生气了,谁说我生气了!” 虽然竭力控制着,声音还是很高,脸还是涨得发红。 阮珊不悦了,“哎呀呀,文欣,就算你姐姐错了行不行?可是你想想,就算我 不带他,也挡不住会有别的女人带。谁给他钱他就陪谁,他不就是只‘鸭’吗。” 钟文欣坐不住了,她忽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似乎听到阮珊在后面喊了几声。 开车上路的时候,钟文欣还在生闷气。回到家里,喝了一杯浓果汁,心情才慢 慢平静下来。这才有些自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怎么会呢,自己对晓雄也确 实太在意了吧。 阮珊说的不错,他不过是只“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