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是你的爸爸 等司机赵师傅吃了油饼喝了那碗牛肉胡辣汤,石大川把两条“中华”香烟递给 了他。 “拿着抽吧。” “咦,恁客气。”赵师傅高兴地收起来。 “请你记好了,这车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的车。” “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 “我是公司的老总石大川,你是我的司机。” “是,石总,我是你的司机。”赵师傅嘻嘻地笑。 吃好了,交待好了,两人就上路。奔驰车就是不一样,高速路上踩踩油门就到 了一百七十迈。宽大厚重的车体,在风驰电掣中仍旧很平稳。 石大川在后座的软皮椅上一仰一靠,老总的感觉就有了。 “小赵啊,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那腔调,那气派,都足得很。 奔驰车和司机赵师傅都是从“奇骏汽车租赁公司”租来的,葬父亲是件大事, 就是要把场面做足,就是要挣回个脸面。石大川盘算过了,从钟文欣那儿拿到的钱 就能铺排下这档事。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石大川对石家坡村再无牵挂。石大川自知在外面混得并 不光鲜,他拿定主意,这次回家就是与那块土地诀别,从此再不回乡。罢了罢了, 借着葬父轰轰烈烈一回,让石家坡人对老石家最后留个光光鲜鲜的记忆吧。 奔驰车下了高速路,再走十几里地就进了箕县城。箕县人常说,箕县穷就穷在 了这个“箕”字上,“斗”聚宝,“箕”散财,那是箕县人的穷指纹,命定的。箕 县也有山,山里却不生矿,不生大树。箕县也有河,河里却没有鱼,就连水也少得 可怜。 如今的箕县城也就是楼多了一些,马路宽了一些,变化并不大。石大川让车从 商业中心街拐下来,钻进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入口处有几家糖烟酒和干货批发店, 车就在店前停下了。 “老板,有茅台吧?” “嘿嘿,有,有。茅台五粮液……,名烟名酒,要啥有啥。”老板看上去也像 干货,瘦得脱了水。 “茅台咋卖?” 老板想了想,伸出一个指头,“一百。” 司机赵师傅捅捅石大川说,“走吧,石总。一百块钱能买到什么茅台?” 石大川没挪身,不急不慢地还价说,“十块。” 老板望望他,“要多少?” “五件。” “行。毛头,把酒搬出来,”老板一边喊小伙计取货,一边又问道,“还要啥 不?” 石大川说,“烟,红塔山。” 两人讨价还价,石大川最后又以二十块钱一条的不可思议价,买下了三十条所 谓的“红塔山”。 赵师傅什么也不说,赵师傅只是会意地笑。他打开车的后备箱,让他们把东西 放进去。那是奔驰车的后备箱哦,那些烟和酒在里边就显得很华贵。 石大川让赵师傅守着车,他自己又往市场里边走。 他看到肉摊了。油腻腻的白木案,剖割开的猪肉猪骨头就摊在案子上面。剥了 皮的三根白圆木两竖一横地搭成个肉架子,架子上还挂着两扇猪。 石大川靠过去的时候,心神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是他爹和他站在那儿卖猪 肉。爹拿刀割着肉,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爹和他。“买肉喽,鲜猪肉——”他呛着 风,帮爹吆喝。那是他家杀的年猪,家里人舍不得吃,只留了两刀肉,就全部拉到 集上卖钱了。 “这两扇肉,我都买下了。”石大川说。 “都买吗?”卖肉的似乎不敢相信。 “都买。” 石大川没有讨价,石大川只是写了张条子,交待卖肉的把肉送到石家坡村。肉 到付钱。 买好肉转身走了,忽然又停下脚。是哪儿传来的叮当声?亲切而又遥远,陌生 而又熟悉,蓦地勾起了沉埋着的记忆。 是锈迹斑斑的铁罐头筒在摇晃,筒里有一些硬币在滚动。一个双腿残疾的男孩 子在地上像不倒翁一样前后摇动,做着磕头的姿态。他的双腿是捆在身体两侧的, 如此一来,他的双脚就像牛角一样支棱在空中,显得有几分怪异。他的屁股下面绑 垫着一块轮胎皮,他的双手套着破胶鞋。套了鞋子的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垫了轮胎 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 石大川呆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就是如此这般地挪行着, 在集市上乞讨的! 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驻足观看,那男孩子便把磕头的姿态做得愈发夸张。他前 仰后合着,几几乎要栽翻过去。 或许只有石大川能够看出破绽,这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这男孩子只不过是将 双腿捆扎一番罢了,他其实并非真残。看破那伎俩的一瞬间,石大川想笑,然而他 却笑不出来。难言的悲悯汹涌地袭来,将他浸泡在无边的酸楚之中。 石大川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俯身放进了那生锈的铁罐头筒。 乞儿初时惊呆了,等他回过神,开始向赐钱者拼命摇晃身体的时候,石大川已 经掉头而去。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来使得石家坡村就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了起来。 石大川家的门前搭起了长宽各十丈的丧棚,支起了几口大锅,热热腾腾地煮肉, 烧饭。漆黑锃亮的大“奔驰”在丧棚边停着,就像大人物墓前的镇墓兽一样,给石 家平添了许多气派。 十六岁的妹子石一凤挑不得大梁,只能在堂屋里守灵,一应事务都由石大川做 主。家族里的几位老人都被请来,商量出殡的大事。村里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 省城是“石总”,做着大生意,发着大财。这葬父的丧事,少不得要操办得轰轰烈 烈,排排场场。 三伯说,“响器班可少不了。就数刘庙的唢呐队齐整,要价也最高。” “那就请他们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是钱 多。大家可别给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着那年后坡石锁柱葬他爹的样子办吧。”五爷回忆着,“锁 柱那时做着国军的营长,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个人抬的。” 石大川说,“好,咱也用十二个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戏还热闹哩。”四奶奶说,“出殡时吹吹打打,绕着咱村 转了三圈,然后才抬到南大岗。” 石大川说,“那咱也绕村转三圈,然后再走人。” 五爷说,“从村东口到南大岗老坟地,有一里多地吧。五百步一个祭桌,到跟 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说,“咱也摆,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瘪着没牙嘴叨叨着,“人家可是给钱哩,谁家摆桌给谁一块大钢洋。” 石大川说,“咱给封个包吧,一个包五十块。” 晚上,石大川给爹擦身子换衣服。爹瘦得浑身都是骨头,摸哪儿哪儿硌手。一 挨着那凉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发软发抖,力气就像漏壶里的水一样泄得干干净净。 亏得有堂兄石广银上来搭手,才算把活儿做下来。 石广银做活儿细,每做一样,嘴里还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脸了啊。咱擦光光净净,不让人说咱。” 说着,就像给孩儿抹鼻涕一样,用热毛巾在那脸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辈子不做腌臜事,也不让腌臜沾咱。” 热毛巾擦过来擦过去,好像人活一辈子的灰就那么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广银将死人搂到了怀里。 “叔,咱穿白衬衣了。” “叔,咱穿西装了。” “叔,咱扎领带了。” 穿上西装扎好领带,石大川看着爹已经不大像爹了,像是被人画成了龙。画龙 还要点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来。石大川亲手把金丝眼镜架到爹 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灵,那一夜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 天亮之后,炸雷忽忽拉拉响起来,然后是塌天一样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丧 棚下面也不断地有人涌进来。 眼看就到了十点钟,到了出殡的时间,天却愈发地黑下来,仿佛夜晚又要降临。 石大川慌了,他两眼望着天,望着那骇人的雨柱,嘴里喃喃着,“怕人哩,真 怕人。” 堂哥石广银黑着脸说,“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脚,“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哩?” “该咋办就咋办,”石广银把个瓦盆塞到石大川手里,发吼似的说,“到时辰 了,摔吧!” 石大川将胳膊抡起来,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扯起嗓子,撕 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咚——啪!”二踢脚应和着叫声,惊心动魄地冲向天空。劈劈啪啪,数不清 的爆竹炸响了,青灰色的烟雾弥漫而起。拖着鼻涕的孩子们立刻冒着烟火冲锋陷阵, 争先恐后地去捡拾那些没有炸响的爆竹。 “呜哇——”妹子一凤尖厉的哭声率先浮出,接着就有无数的哭声叫声冒出了 头。那是等着晌午吃顿好肉喝个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着嗓子哭喊。唢呐不失时机地 加入进来,用宛转而又凄厉的声腔,给合唱添加了回肠荡气的色彩。那些大镲小钹 自然也不甘寂寞,它们用乓乓乒乒的敲击声,扩展着音效的深度和广度。 领头的石广银深深地吸一口气,喊道,“起——”十二个抬棺的壮汉便忽地把 棺木抬将起来,脚下擂鼓一般冲进了雨幕里。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泪哩,天上的雷忽隆隆响,天上的雨哗啦啦落, 出殡的人就那么昏天黑地,喧喧闹闹地走着。 若是在好晴天,绕村转上三圈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时,它却变 得万分艰难。暴雨让村边的小路泥泞不堪,人走在上面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脑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像块湿笼布一样糊头盖脸地搭下来。他用手不 停地抹着雨水,心里自暴自弃般地想着:咱这是跟老天打别哩,咱这是自己跟自己 找不痛快哩。打别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别越不痛快才越是过瘾哩…… 终于绕够了圈子,折向了南大岗石家老坟。 远远地看到摆在小路旁的祭桌了,黑黑的矮矮的,像个伏着身子,不愿抬头的 人。石大川心头蓦地一动,目光就凝在了雨幕里。 他仿佛看到淘米水一样白蒙蒙的月光了,他仿佛看到米粒一样白晶晶的牙了, 那是魏彩彩张着嘴,在等着他亲。魏彩彩是给他家送完豆腐,折回到这儿的,魏彩 彩的留海上还散发着香喷喷的鲜豆腐味儿。 石大川听到了喘息声,那是魏彩彩在他耳边的喘息声吗?大雨让那喘息又湿又 重,唉,他叹了一声,任由雨水顺着鼻子流进嘴里。他巴嗒巴嗒嘴,嘴里带着些许 血腥味儿,还有吮不完的甜。牙齿与牙齿隔着嘴唇不顾一切地碰撞着,那是他们俩 肿胀的初吻。 …… “大川,跪,跪呀!” 石广银的叫嚷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他看到他已经站在了祭桌前。守在桌旁的 人放炮了,那炮仗受了潮,扑哧哧的,像是不消食的屁。 三杯酒祭洒在地,石大川双膝一软,跪在了泥水里。 爹,我给你跪了。彩彩,我给你跪了。 天上打个闪,响个雷,他们听到了。 石大川的脑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又磕。 泥地上居然有石块,石大川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妹子石一凤惊叫,“哥,血!”。 石大川随手抹了一把,血和泥混搅着,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痛切。 五百步一个祭桌,五百步就要下跪和磕头。昏天黑地的雨,让人难以想象的湿 滑泥泞,石大川渐渐精疲力竭。恍惚中,他觉得这仿佛已经不是人间的境遇,他此 刻正去往阴曹地府。带他到世上来的那个人,正带他到另一个世界去。 来到南大岗了。 南大岗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滑梯。直着腰从滑道往上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人们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抬棺木的上不去了,十二个人就那么呆愣愣地站 在雨水里。 望望天,望望地,石大川心里生出了无名的怵意。 “是不是先回去?等放晴了再来?”他说。 “傻话,”石广银啐了一口,“爬,爬也得爬上去。” 做排头的石广银率先跪下,十二个人都随着跪了下来。木杠搭在背上,他们就 那么用膝用手向上爬。 终于爬上去了,终于看到了坟地里那个事先挖好的坑。石大川眼前一黑,虚脱 似的颓在了地上。 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下来。那就是夏季的雨,那就是老天。 ……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出殡的艰难,归来之后的肉才吃得格外香,酒才喝得格外酣 畅。石家里里外外都被酒肉的香味儿环绕着,熏蒸着,仿佛这里就是巨大的酒池, 这里就是巨大的肉锅。生与死都是天地排好的戏剧情节,开场和谢幕也就有了欢乐 的理由,红和白才都归入了人间的喜事。 放下了心事,抖落了沉重,石大川重又变得轻松,变得神气活现。他周旋在亲 戚和乡亲们中间,频频地敬酒,不停地夹菜。他夸着这里所有人的好,这里所有的 人也都如此这般地夸着他。 盘碗空了,酒瓶倒了,人歪了,已经能嗅到尾声的味道。 石广银走了过来。 “大川,你来。”他勾勾指头。 石大川过去了,这位堂兄,操办爹的丧事最尽力。 两人从外面的丧棚来到石家的内屋,石广银这才站住。他已经喝醉了,面皮紫 黑,眼珠乜斜,脸上挂着怪笑。 “哥,啥事?”石大川望着他,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石广银将手里的香烟拈了拈,“你这烟,断火。” “嘿嘿。”石大川有些尴尬。 “你这酒,上头。”石广银指指脑袋。 “嘿嘿。”石大川笑着。 石广银不笑,石广银沉下了脸。“知道你爹是咋死的?” “他,他是肝病吧,治了恁多年……” “啪!”冷不防一个大耳光打过来,石大川趔趄着碰在了墙上。 “你回来还装个啥毬相?魏彩彩把啥都告诉你爹了,你爹可怜,你爹是气死哩!” 石广银狠狠地咬着牙。 打过了,骂过了,转身就走。 石大川呆在那儿,脸上火辣辣地疼。 钟蕾明白自己又病了。 那天清晨,钟蕾在“都市海湾”小区没能见到石大川,她的精神就受了刺激。 及至在那套房子里见到伍伯,伍伯说的那番话对于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仔细想想发生在石大川身上的一些事情,的确有许多蹊跷之处。 比如头一天的晚上,钟蕾还在那套公寓里与石大川相拥相吻,第二天早晨他怎 么就从那里消失了? 还有,钟蕾前去相会的当晚,正是伍伯将石大川从客厅里叫了出去。石大川回 来之后,就不无为难地表达了请钟蕾离开的意思。 还有,为什么钟蕾一回到家,母亲就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追问起她和石大川 交往的事? …… 钟蕾无法得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回想和石大川的交往,从网上的相识到高尔夫球场的相助,直到陪她一起去焦 阳见韩冰……石大川称得起是完美的“黑马王子”,钟蕾真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 瑕疵。 然而,不可理解的是石大川为什么再不露面,甚至在网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见见他,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只是要他回答清楚所 有这些“为什么”。 “再见一次”——这个念头就像电脑指令,一旦按下了ENTER 键,就会被强迫 执行。 清晨睁开眼睛,钟蕾接收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再见一次”。那是个多媒体信号, 图像是石大川的面孔,声音有点儿像是由电子合成的,它刻板、冷静,带着不容置 疑的执拗和专横。 钟蕾站在穿衣镜前换衣,那指令就出现在镜子里,“再见一次”; 钟蕾开着汽车上班,那指令就在挡风玻璃上闪烁,“再见一次”; 钟蕾坐在写字台前工作,指令会显现在公文纸上,“再见一次”; 让人最难以忍受的是夜晚,那指令就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再见一次”, “再见一次”…… 那指令让钟蕾头皮胀跳,手颤心悸。那指令挤压着她的胸口,让她窒息,让她 恐惧。她知道她又病了。 要治疗这病只需要和石大川再见一次。 是那指令强迫钟蕾又去了“都市海湾”小区。 按响门铃,门开了,伍伯高高壮壮的身躯堵在门里边。钟蕾无言地望着他,钟 蕾的眼神是空的,那里边一无所有,宛如枝头寂寞的空巢。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伍伯就在那空无前败下阵来,沉默着将身躯移开。 钟蕾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室内有一种遗迹的气息,荒凉而又冷寂。大沙发静静 地陈列着,那是石大川抱着她一起坐过的沙发,只不过是几天前的情景,却有了陈 年的味道。睹物思人,钟蕾的心底涌起了旧地重游似的感伤。 伍伯端来了果盘,在一旁等着她落座。钟蕾不坐,她怕在那张软乎乎的大沙发 上坐下来,就会陷落进去。她徜徉着,不知不觉地踱到了花架旁。花架上摆着那个 紫陶盆的松树盆景,浓郁的针叶看上去毛茸茸的,让她油然生出了怜爱的感觉。她 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松树,然后将身体俯下来,深深地闻了又闻。 那人也会常来亲近这株盆栽吧,钟蕾痴痴地想,它应该留有那人的体息。 钟蕾在室内徜徉的时候,伍伯就跟随在钟蕾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钟蕾, 仿佛她是一件脆弱的易碎品。 钟蕾和伍伯都保持着沉默。那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对于钟蕾来说,石大川不在这儿,是明摆着的事。他究竟去往何处,伍伯未必 知悉。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她又何须多问? 对于伍伯来讲,钟蕾的来意自明。钟蕾神情恍惚,郁郁不乐,他倘若冒然置喙, 只会自讨无趣。 就像所有寻访故地者一样,钟蕾离去的时候有了一点满足和更多的惆怅。她那 神情恍惚的样子让伍伯很不放心,伍伯执意要送她下楼,送她上车。果然,刚刚下 了几级台阶,钟蕾身子一晃,脚下一滑,就歪倒了下去,是伍伯一把抱住了她。 “孩,孩子……”伍伯用手轻轻拍着钟蕾的后背。 此时,钟蕾已经全然处在了伍伯的怀中,她抬起头笑了笑。 “当当,心,你要当,心哦。” 伍伯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 “威姿”车开出小区,钟蕾随意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就汇入了车流里。钟蕾 心头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也好,那就随波逐流吧。仿佛车内装了自动导 航仪,小“威姿”流畅地转弯,前行,穿过了一个个路口,驶出喧闹的市区,来到 了郊外。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高大笔直的雪松,出现了宁静的港湾一样的停车场,那是 汀州植物园。 钟蕾把车泊在停车场里,人却没有下车。透过前窗,她可以看到雪松葳蕤的树 冠。当初“黑马王子”就是从那棵树后走出来的,金光满身,风衣飘飘,犹如披着 斗篷的骑士…… 汀州市和所有经济高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它的城区也在迅速膨胀,高级住宅区 向郊外布点已经是房地产开发商们的共识。汀州植物园拥有市郊最浓郁的绿色,于 是一个叫做“北欧园”的别墅区便捷足先登,与植物园毗邻而居了。 “拥有北欧园,你就拥有八百亩氧吧”,开发商拟出了这句精明的广告词,似 乎谁有了“北欧园”的房子,谁就有了真正绿色的生活。 能在这里把生活绿起来的毫无例外都是些有钱人。要捞钱的男人在外面忙,养 在别墅里的老婆或者不是老婆的女人,就不免会芳心寂寞。于是,这里许多拥有绿 色生活的女人就让男人头上的帽子也变成了绿的。 “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是从“北欧园”身上长出来的木耳,它的建筑采用的也 是北欧风格,和那些别墅群的基因相同。“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拥有浓郁的瑞士咖 啡,伤感的法国干红,浪漫的西班牙吉他和种种西式菜肴糕点。如此一来,它就成 了那些拥有绿色生活的女人们打发寂寞的好去处。 石大川是新近才听说这个地方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拓展生意的新地盘。回乡 葬父留给石大川的是挫折和屈辱,然而堂兄的耳光并没有将他打回头,反而使他更 为决绝。既然已经脏了脸,就索性不再擦脂抹粉,他相信只要能有钱垫在脚下,就 能比别人高出一头来。 石大川今天中午到“挪威森林”来,只是踩一踩点儿,蹚一蹚路,为晚上的出 场做做前期准备。 虽然是白天,缺少了夜晚灯光的映衬,咖啡吧里的气氛却已经很足。那气氛的 主调是异国咖啡的奇香,它是用进口咖啡豆现磨现煮的味道,绝非寻常的速溶冲调 品可比。那气氛的基调是诱人的奶油,它是西菜和西点的奠基品。然而,那气氛的 灵魂却是女人的气息,它是由名目繁多的香水、口红、润肤露、发胶之类的东西构 筑而成的。 石大川一边往里走,一边做着深呼吸。他嗅到女人的气息了,那气息迅捷地浸 润着他的每个细胞,让它们膨胀,让它们亢奋。于是他便进入了状态,就像一只鼓 起来的充气皮艇,很快就可堪调用了。 店堂里布置的是那种带靠背的车厢座,高高的皮靠背犹如屏障似的遮出一方私 密空间。石大川从那些空间经过时,做着目不斜视的样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兜过, 早将要看的情景一网打尽了。 女人多,没有几个年轻姑娘; 女人多由男人做陪,偶有几个形单影只; …… 忽然,石大川站住了脚,他被一个女人的背影触动了。那是一头烫成麦穗状的 长发,虽然也还浓密,也还松垂,却显得有些粗硬。肩部和背部由一些浑圆的线条 构成,丰满得几近臃肿,像是FLASH新手制作的拙劣的三维动画。石大川下意 识地抽了抽鼻子,他嗅出来了,只有他才能嗅出那女人肉体发出的饥渴和焦灼的味 道。 虽然只打算来踩踩点儿,但也不拒绝顺手牵羊。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请问,我能坐在这儿吗?”他说。 女人转过头来,“哦,晓雄!当然,当然,请坐,请坐。” 她是阮珊。模样有些变化,鼻眼儿显然经过整理,留下了手工作业的生硬。 石大川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我倒是可以随便见人的,是别人不好随便见我。”阮珊眯眯眼儿笑了, 话里带着点儿酸意。 石大川听得出来,她是知道钟文欣将他“包起来”的,她还耿耿于怀。 “你瞧,我这不是见你来了。”石大川笑着。 “放心,你到这儿来,我会保密。”阮珊挤挤眼儿。 向谁保密呀,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钟文欣了,石大川想。 “谢谢。”他说。 阮珊的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两碟点心。石大川面前还是空的。阮珊拿起杯子, 自顾自地呷了一口,然后从容地放下。怪了,她居然没有给石大川点单的意思。 石大川自己向侍应生招了招手。 “来杯咖啡。”他说。 侍应生过来的时候,石大川发现阮珊扫了扫腕上的手表,然后又向入口处张望。 她在等人吗?—— 石大川这样想着,阮珊忽然扬了扬胳膊。 石大川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神气活现的家伙。那人的身材细细 溜溜,黑色的紧身衣裤紧紧地裹着胳膊身子和大腿,使他整个人望上去就像一枚卷 紧的苦丁茶。 “苦丁茶”径直来到阮珊的面前,阮珊起身拉住了他的手。“来,我给你们介 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晓雄,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晓强——” 阮珊的舌头变得很短,声音娇滴滴的,眼神晶亮。 “苦丁茶” 没有与石大川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冷冷地扫了扫台桌上的两杯咖 啡,然后又望了望阮珊和石大川,眼神里含着一丝敌意。 石大川看清楚了,这是一枚新茶,嫩茶。何必呢,彼此彼此吧,自己应该大度 一些,应该—— 于是,石大川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用近乎主人的口吻说,“坐,坐。” 阮珊拉着“苦丁茶”的手,让“苦丁茶”坐在了她的身边。坐就坐了吧,似乎 意犹未尽,又着意地将她那相扑手一样的胖身子挤过去,向石大川显示着两人的亲 密。 这情形,就像一个弃妇在向旧夫炫耀她的新宠。 车厢式皮座是相对而设的,一边是石大川,一边是阮珊和“苦丁茶”,两边隔 桌相视,就有了对垒的感觉。 “宝贝儿,想吃点儿什么?随你点呀。” 女人把菜谱交到“苦丁茶”的手里,是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语气,仿佛她正把 天下都交给他来主宰。 “嗯。”“苦丁茶”清清嗓子,“要——” 他点出一串菜名,那感觉就像在龙椅上发着圣旨。 石大川觉得无趣了,他啜了口咖啡,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 走一步了。” “哎,别走啊,别走,大家一起吃嘛,一起吃。”阮珊假惺惺地挽留。 “谢谢。” 石大川离开了。还好还好,虽然没能牵着羊,但是毕竟踩完了点,晚上再来嘛, 晚上再来张网垂钓。他抑制着心里的沮丧,自我安慰着。 沿着马路往前走,他打算找一家小餐馆随便填填肚子。走着走着,人行道忽然 宽展了,竟然宽展成了广场,宽展出了一棵棵高大的雪松…… 汀州植物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苏醒,石大川不由自主地向广场那边看了过去。哦,真 的有那辆卡通玩具一样的小“威姿”!是钟蕾的车,是。 他向那辆车快步走去。 钟蕾在车里似乎已经坐了一百年。 是一种神秘的感觉驱使她坐在这儿的,那感觉告诉她:石大川会出现的,会。 钟蕾把车内的音响开得很大,小小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冲浪浴缸。钟蕾闭着眼睛, 任由那乐浪浸泡着她,冲击着她。CD唱盘设定的是循环播放,那首钢琴曲《爱的罗 曼斯》就来而复往地再现着。每当琴曲重启的时候,钟蕾就会睁开眼睛,向那棵雪 松的方向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念上一句,“黑马王子”,你在哪儿? “黑——” 这次钟蕾刚刚念出一个字,就不由得愣住了。有没有搞错,那不是幻觉吧,衬 着那棵高大的雪松,石大川的身影出现了。正午的阳光让他周身闪动着光焰,仿佛 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钟蕾立刻打开车门,跳了出来。 “啊,‘黑马王子’” “哦,‘带露花蕊’” 分不清是你扑向我还是我扑向了你,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想拥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空间,于是他们坐进了车里。天和地变小了, 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亲近地凝视,然后是会心的笑意。 “是谁让你来这儿的?”石大川向钟蕾发问。 钟蕾指了指心,然后也问道,“是谁让你来这儿的?” 石大川指了指天。 是的,是心让他们来此相会,是上天让他们来此相会。钟蕾忘情地再次拥吻着 对方,她心里存留的那些疑问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就这样抱着就这样吻着, 仿佛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就是一切。 就在两人沉醉之时,汽车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车门外。 “……伍伯?”钟蕾惊奇地说,“你来干什么?” 伍伯没有回答钟蕾,他目光严厉地盯着石大川。“你,爱她?” “嗯。”石大川点点头。 “你,你要是真,真爱她,你就滚,滚!”伍伯愤怒地喝斥。 就像狠狠地挨了鞭子,石大川颤抖了。他松开钟蕾,要从车里钻出去。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钟蕾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扯住石大川说,“怎 么回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我吧,忘了我。”石大川凄然一笑,他勾勾脑袋,迅即地从车内钻了出 去。 “等等我!” 钟蕾回过神来,她一边喊叫着,一边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想要拦住他。可是, 钟蕾仅只看到了石大川的背影,他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像风一样消失得 无踪无影。 沮丧和怨恨让钟蕾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她冷冷地瞪着伍伯。“你怎么会到这 儿来了? “蕾蕾,我,我不放,心你,”伍伯解释着,“你一走,我就叫了出,租车, 就跟,跟在你后面。” “你跟踪我?你,你卑鄙!”钟蕾愤怒地嚷着。 伍伯听了脸色苍白,默默地垂下头。 钟蕾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拼命地挥着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你才应该滚,滚——” “蕾蕾……” 伍伯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那是他的胸腔在开裂。他把双手向钟蕾伸去,那姿 态像是在求乞。 “不,不,”钟蕾摇着头往后退,她已经痛苦得泪流满面了。“我就是爱他, 我就是要嫁给他。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 “孩,孩子,”伍伯周身颤抖,“因,因为,我是你的爸,爸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