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娶我做你的新娘吧 阮珊家的麻将局那天晚上多了一个男人,他是阮珊的邻居董大姐带来的。男人 的眉毛有些稀,头发却又密又黑,像是戴着一顶黑毡帽。黑毡帽看上去是新的,西 装、衬衣、领带、皮鞋也都很新,于是整个人就有了一种展览的味道。 黑毡帽坐在董大姐的上手,打起牌来也会喂,也会送,几圈下来董大姐就有了 许多胜绩。董大姐脸上带着得意,嘴上却说,“他打得不好,你们多包涵。” 钟文欣说,“嗯,打得不错嘛,比程世杰打得好。” 董大姐说那句话,原本就是想让两个女伴给她带来的这个男人做个评判,讨个 夸奖的。有了钟文欣的奖誉,董大姐仿佛有了许多面子,嘴上却说,“不会不会, 程世杰可是老手了。” 黑毡帽也要凑趣,便探着脖子问,“程世杰是谁呀?” 三个女人都不说话,只是默契地笑。在晓雄之前,钟文欣每次打麻将都是带着 程世杰来的,如今想起那些情景,就像是隔年的陈茶。 阮珊看看钟文欣,忽然说了一句,“他打得是不错,但是和晓雄不能比。” 其实,钟文欣刚才想说的也是晓雄。阮珊提起这个名字,钟文欣便会心地向阮 珊眨巴眨巴眼儿。 董大姐的脸却绷起来。 黑毡帽不识趣地又探探脖子问,“晓雄是谁呀?” “是谁是谁——”董大姐不悦地说,“别管是谁,都是人家小钟带来的牌友。” 钟文欣没在意董大姐的表情,她心里只想着晓雄了。晓雄要是在这儿,哪有黑 毡帽的戏。有晓雄坐在钟文欣的上手,钟文欣就像有了推车的,有了抬轿的,只等 着舒舒服服地赢了。 阮珊扯起晓雄却是另有用意的,她一边码牌,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说:“前两天, 我在‘挪威森林’咖啡吧见到晓雄了。” “哦,你到‘挪威森林’去了?”钟文欣怔了怔。 “是,听说那儿的咖啡味道不错,过去坐了坐。” 阮珊舒了口气。看来钟文欣并不知道她去过那儿,看来晓雄并没有向钟文欣嚼 舌头。 钟文欣近来努力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忘掉晓雄,她本以为她已经做到了,可是 此刻阮珊轻轻地一扯,就将她的心扯得隐隐作疼。 这样怔怔地呆着,竟忘了起牌。 “哎,想什么呢?起牌呀。”阮珊盯着钟文欣,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知道瞒不住阮珊,钟文欣便自我解嘲地说:“想起你给晓雄看手相了。” 董大姐抬手比画,嘴里学着阮珊的腔调,“哎哟,‘枣树疙瘩瘤,钱财全都溜 ……’嗯,受过大苦,掏过大力呀。” 董大姐学得惟妙惟肖,大家就跟着笑。 阮珊得意地说:“那人不光手指的骨相不好,筋相也糟糕。” “是啊,手背上的筋一鼓一鼓,一缠一缠,那叫‘盘蛇筋’,‘浪子筋’。” 钟文欣故意眯眯眼,有点儿讥诮阮珊的味道了。 阮珊感觉到了,她皱皱眉说,“还有他的手纹呢,细纹如网,会将人陷入罗网 之中哩。怎么样,你现在离他远点儿了吗?” 那是一种在打探什么的口气。当然,钟文欣并不想开自己和晓雄的新闻发布会, 她转了个话题说,“哎哎哎,咱们不说那些老话了,不说了。我还正想讨教呢。从 今天午后起呀,我这左半边脸就跳,你给解解,有什么说头。” 董大姐插言道,“左眼财,右眼福,这脸和眼睛是一样的吧?要发财喽。” 阮珊说,“门面门面嘛,这人的脸面呀,其实是两扇门。‘左门跳,急事报’, 你当心一点儿啊,怕是要出什么事。” 语气是故意加重了的,近乎幸灾乐祸。 看着阮珊那副半真半假,作鬼作怪的样子,钟文欣有点儿发毛,嘴里却说, “瞧你说的,还能出什么事儿,有什么事儿好出的……” 仿佛是要证实阮珊的灵验,不一会儿工夫,钟文欣的手机就响了。钟文欣拿出 来接听,神色顿时大变。她匆匆地收线,匆匆地站起来收拾东西。 阮珊问,“怎么了,怎么了?” 钟文欣勉强地笑了笑,“对不起,你们玩儿,我得先走一步了。” 钟文欣一走,董大姐就划拉着骨牌说,“你们没瞧她的脸色,不对,不对劲儿 啊。” 黑毡帽肃然地说,“出事了。” 阮珊就摆出了一副先知的模样,“瞧瞧,我说吧,我说吧!” 钟文欣方才接到的电话是家里的女佣梅姨打来的,说是钟蕾刚才晕倒在伍伯住 过的那个小房间里。梅姨叫了救护车,现在正陪着钟蕾往医院去。 等钟文欣开车赶到医院的时候,钟蕾已经被医生收治,住进了病房。钟文欣心 急火燎,她心想女儿是昏厥之后才被急救车拉来的,还不知道会病成个什么样子。 她匆匆地推开病房门,只见钟蕾若无其事地靠坐在病床上,扬扬手笑着说, “哎,妈妈,你来了。” 钟文欣扑过去,搂住女儿连连问,“蕾蕾,你怎么样,怎么样啊?” 钟蕾说,“医生让住下,其实我没事儿。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嘛。” 钟蕾的额头上贴了纱布块,半边脸有明显的擦伤,然而神情却毫无委顿之色, 反而目光灼灼,明亮异常,看上去似乎有些亢奋。 钟文欣颤着手在那纱布块上抚了抚,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 钟蕾摇摇头,勾勾手指,示意母亲靠上来,要说悄悄话。钟文欣就把耳朵向钟 蕾那边贴过去。 “你把我爸叫来,我想见见他。” 钟文欣的耳朵里热乎乎地吹着气,让她觉得浑身发痒。她假做没有听清楚,并 不回答钟蕾的话,只是转过头问旁边的梅姨,“蕾蕾的日常用品拿过来了吗?” 梅姨说,“走得慌张,没来得及。” “那就打个车,回去拿吧。”钟文欣交待着。 钟蕾见母亲不接她的话,索性高声道:“妈妈,请你叫我爸爸来,我想见见他。” 钟文欣怔住了。梅姨不知所措地望望钟蕾,再望望钟文欣。 “蕾蕾!,”钟文欣想劝劝女儿,钟蕾却用更高的嗓门重复道,“我要见见我 爸爸!” 声调异乎寻常的执拗,目光出奇的倔强。 钟文欣这才觉得钟蕾有些不正常。她赶忙答应下来,“好,好,我这就告诉他, 这就让他来。” 钟文欣对梅姨使个眼色,两个人就一起离开病房,来到走廊里。 钟文欣向梅姨详细询问钟蕾发病的情形。梅姨说,天黑之后,她看到伍伯住过 的小屋子里亮着灯,就觉得有些奇怪。梅姨过去看了,原来是钟蕾在那儿整理房间。 钟蕾把桌子椅子床头什么的全都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又用拖把拖地板。梅姨说,孩 子,我来吧。钟蕾不放手,说是她自己想干,梅姨就只好走了。过了一会儿,梅姨 不放心,又去那小房间里瞧。只见钟蕾还在那儿拖地板。地板早已干干净净了,钟 蕾的脸上却挂着许多虚汗。梅姨说,还拖呀,你这不是已经拖干净了嘛。钟蕾抬起 头,眼神直直地说,不行,还得拖。 梅姨那时就感到不大对头了。 梅姨回到厨房干杂活儿,等她把活儿干完,再去那小屋看时,就见钟蕾已经昏 倒在地上了。 听梅姨讲了这番经过,钟文欣不免忧心忡忡。看来钟蕾要见伍伯的要求,不是 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的。眼下,她必须告诉伍伯,让他尽快赶到医院来。 伍伯自从离开钟文欣之后,就在安康街租了门面房,开了一家小小的花木店。 他在店里支了床,安了灶具,吃住也算是有了着落。安康街是汀州有名的“花木一 条街”,沿路两边全是售卖花木盆景的商户,这里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人气很旺。 伍伯的小店虽然不大,维持生计却无问题。他刚刚安顿停当,就把花木店的电 话告诉了钟文欣。钟文欣明白伍伯此举的意思,无非是难以割舍对钟蕾的牵挂吧。 此时钟文欣拨通伍伯的电话,告诉他钟蕾忽然晕厥,已经入住医院。伍伯得知 女儿是在为他整理房间时昏倒的,此刻在病床上又念念不忘,要急着见他,伍伯就 在电话里唏嘘哽咽起来。 伍伯即刻打了出租车赶到医院。他带来了一盆兰花,那是钟蕾最喜欢的花草。 钟蕾见了人见了花,不禁抱住伍伯呜呜地哭起来。伍伯很伤情,钟文欣却在一 边不停地皱着眉。 钟文欣原本是想借着伍伯,让钟蕾的情绪舒缓和稳定一些的,不料这样做了反 而使得钟蕾情绪更受刺激更为冲动。钟文欣耐着性子,等他们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 钟蕾稍稍平静了,这才告诉伍伯说,医生嘱咐钟蕾需要安心静养,现在应该让她好 好休息了。 伍伯识趣,明白钟文欣的意思,他又对女儿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离开了病房。 似乎是因为心事已然了却,钟蕾见过伍伯之后就安安静静地在病床上躺下了。 薄薄的白被单盖在她的身上,眼皮耷垂,鼻息也渐渐变得轻微而均匀。钟文欣觉得 女儿已经入睡,就和梅姨一起蹑手蹑脚地从病床边离开,来到了走廊里。 钟文欣要梅姨先回去休息,等天亮之后再来换她。今晚是钟蕾住院的第一夜, 钟文欣不放心。梅姨则怕钟文欣累着,要钟文欣回去。说是她在这儿守着,没什么 问题。如果真的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两人正在商量,忽然听到钟蕾在病房里喊,“妈妈,妈妈!”钟文欣应了一声, 赶快又推门进了病房。 钟蕾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妈妈,我让你叫的人来了吗?” “不是叫你爸爸吗?来了,你刚见过。”钟文欣有点儿莫名其妙。 “不是,我让你叫的不是他。”钟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她的眼神不大对头呢,钟文欣心里想着,禁不住打了个颤。她小心翼翼地观察 着女儿说,“你要叫的不是伍伯,那是谁啊?” “石大川。”钟蕾一字一顿。 天呐,她这是怎么了?钟文欣呆呆地说不出话。 “我要见石大川。”钟蕾又一次宣布。 “蕾蕾,别说傻话了。你说的这个人,妈妈去哪儿找啊?”钟文欣宛转地劝说 着。 “不,你能找到他,你能。” 钟蕾凝视着母亲。 钟文欣避开钟蕾的目光,搪塞着,“明天再说吧,已经很晚了。睡吧,睡吧, 啊。” “不,我现在就要见他,现在。”钟蕾目光灼灼。 真是咄咄逼人啊,钟文欣怜惜地看看女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好的好的, 我想想办法。你等等,你等等啊。” 钟文欣又回到了走廊里。她打发梅姨回家,然后拿出手机给石大川打电话。 对方的手机通了,背景里有人声,有舒缓的音乐声。钟文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了酒吧那雾气般的灯光在氤氲着,蓦然间,她的身子似乎有了几分飘浮 感。 “喂,哪一位?” “晓雄,是我呀。” “哦,钟总啊。是不是拨错号码了,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石大川的话里 带着讥诮的味道。 无心与对方调笑,钟文欣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占用一下你的时间,请你马上 到我这儿来。” 对方沉吟着,没有回答。 “一个小时就行,我付钱。”钟文欣急切地说。 “如果我说,我现在很忙呢?” 钟文欣想了想,然后这样说道:“不是我要见你,是钟蕾。” “哦?……”石大川显然有些意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回答:“如果 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是你要求我离开你女儿的。再见到你和你的女儿,对于我来 说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语气冷冷的,似乎要马上收线了。 钟文欣赶忙说,“喂,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来一下,就算是帮帮忙吧。钟蕾病了, 这会儿就在医院里。” “哦,她现在怎么样?”石大川的语气变了。 “很难说。所以,对于她的要求,我不能不想办法尽量去满足。” “好吧,我这就去看她。” 石大川果然很快就赶来了。 钟文欣和他在走廊里交谈着,大略地讲述了钟蕾的一些情况。石大川的声音很 低很轻,可是钟蕾居然在病房里听到了。她兴高采烈地在病房里边喊,“是‘黑马 王子’吧?是石大川吧?快进来呀,快进来!” 石大川推开门,钟蕾已经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快步走近病床,未及开口,钟 蕾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钟文欣有些尴尬。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离开还是继续 呆在这儿。钟文欣当然不希望他们过于亲密,那么她留在这儿,或许可以对这两个 年轻人有所制约。 钟蕾似乎完全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她在忘情的拥抱之后,又向对方送上了热唇。 石大川稍稍迟疑了片刻,还是接受了,还是回报了。 两人那长长的热吻似乎看不到结束,钟文欣只好在旁边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石大川即刻把头移开。 “你病了。”石大川关切地看着钟蕾的脸。那张脸显得苍白,显得疲惫。 “是,病了。是想你想的。” 钟蕾那不顾一切的直白几近热昏的谵妄,目光也炽灼地燃烧着。 石大川摇摇头,用劝解的口吻说,“我这个人,不值得你想。我这个人,不好。” “不,你很好,你很优秀。”钟蕾立刻紧紧地拉住石大川的手,似乎是害怕一 松开,石大川就会跑掉。 钟蕾转过头望着钟文欣,“妈妈,你说,他好吗?” 钟文欣的目光在石大川的脸上转了又转,然后她的喉咙又艰难地挤了又挤,终 于干涩地挤出了一个“好”字。 钟蕾高兴地拍拍手,“瞧,我妈妈都说‘好’了。” “蕾蕾,还是忘了我吧,”石大川用温情的语调说,“我说过,我离开你,是 为了你好。” “不不不,”钟蕾的眼眶里刹时涌满了晶莹的泪水,“我要你说,你再也不离 开我。我要你说,你娶我——” 石大川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 “……” 对方的沉默让钟蕾十分伤心,她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悲怆。忽然,她的头猛地向 后一仰,便倒在了石大川的怀里。 “蕾蕾!……”钟文欣惊呼着。 “蕾蕾!……”石大川也紧张万分。 钟蕾的嘴唇微微颤抖,她闭着眼,泪水在脸颊上无声地涌流。 钟文欣赶忙用手扯了扯石大川。 “好的,蕾蕾,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石大川说。 钟蕾睁开眼睛,笑了。 “妈妈,你听到了?他答应娶我。” “嗯,嗯。”钟文欣连连点头。 “那就请你信守诺言,选个好日子,娶我做你的新娘吧。” 钟蕾展开双臂,温柔地环住了石大川的脖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