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出走(1) 如果说,穿着粉红色洋装的马蒂像一朵风吹来的粉红色小花,那么一定是一阵 长风,才能送着她飘过这么遥远的路程。 在倒下去之前,马蒂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台北市。 有很长一阵子,她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 转弯,只是绝对不要停下脚步。因为一旦伫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对何去 何从。 这台风后盛夏的傍晚,空气的燥热并不稍减于中午,马蒂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 了一个下午。若非脚下的高跟鞋,她很愿意永远走下去。穿上这双高跟鞋是个可怕 的错误。它们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双。虽然已略显老旧,鞋底隐秘的地方也 有了小小的绽缝,但擦亮了之后,与她这身浅粉红色洋装是个出色搭配。它们是双 美丽的鞋,天生不适合长途跋涉,而是用来出入高贵又华丽的场合。它们是一双宴 会用的纤弱的高跟鞋。 马蒂走到了台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后就向右转,迎着夕阳继续前行,一 边回想着琳达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欢言俏语都该沉寂了吧?但是马蒂留下的话题, 恐怕是足够宾客们谈论很多年的。她后悔出席了这场婚礼。从接到琳达的镶金边红 色喜帖开始,她曾经多次陷入长久的思索,怎么委婉地托故不赴宴,怎么提前捎去 礼金,再怎么补救性地以书信向她致意。婚礼中有太多人,包括琳达,都是她不想 再碰面的。终究这一天她还是整装以赴,穿上了最体面的一套洋装,最好的一双鞋, 并且还提早出了门,成为这午餐婚宴上第一个就座的客人。 到得委实太早了,这国际饭店豪华的宴客厅中,连礼金台都尚未布置妥当。系 着蕾丝边围裙的女侍正在摆设花篮,两个着燕尾服的英俊服务生忙着安放婚照。 没有任何接待,马蒂直接走进空荡的筵席中。一个年轻男子匆匆向她走来,走 到一半又恍然止步,从口袋里摸出“总招待”红卡别在衣襟上。他很活泼地与马蒂 握手,同时不失忧虑地瞄了一眼礼金台。这男人马蒂认识,是她大学同届的国术社 社长。他并不记得她,完全依传统方式与她交换了名片。 总招待以职业的热情细读马蒂的名片,盛赞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她这 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唤起他的回忆,而马蒂对他的记忆却在这寒暄中复苏了。他叫 陈瞿生,香港侨生,大一热烈追求琳达之际,讲得一口令人闻之失措的广东国语, 如今这口音已完全地归化了台北。当年同班的琳达是马蒂的室友,一个礼拜中总有 四五次夜不归营,全靠她在舍监面前打点。偶尔匆匆回宿舍换洗衣服,陈瞿生总是 局坐在联谊厅中等待着,琳达有时候仿佛不想再出门了,就央马蒂下楼打发他回去。 她很不乐意这差事,只好走到联谊厅门口与他距离数公尺之遥,挥挥手说:“琳达 说她不下来了。” 他则受惊一样迅速地起身,频频弯腰向她说:“多姐!” 那是广东发音的多谢之意。 现在回想起来,陈瞿生对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为什么要记得她?他们之 间几乎没有过友善的接触。这中间的疏离连她也无法明白。从离家搬进大学宿舍时 开始,马蒂曾经对即将展开的独立生活充满了期待。她期待拥挤的宿舍能给她家的 感觉——虽然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作为比对,但想像力可以弥补感觉上的空缺。 她很快发觉琳达像一个迟来很多年的姐妹,只是这个姐妹又太早坠入了情网。 支走陈瞿生之后,她多半会倚在舍监室的玻璃幕后,看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远 去。他的摩托车侧边有一个特殊的铁架,安放他练国术用的双刀。摩托车走得很远 很远了,双刀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芒刺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会疼得像是要 落下眼泪。 此时陈瞿生正准备引马蒂入座,他问她是男方或女方的来宾。女方。她说。 琳达的大学同学。她补充说。 噢!那我们可能见过了,我也是琳达的大学同学。 于是她独自一人坐进了礼堂前端的“新娘同学保留桌”。她游目四顾,厅内一 片荒凉,女侍们逐桌摆设糖果,两个像是那卡西的艺人正在调弄电子琴,似乎连新 人都尚未到场。这样孤独地坐着很容易显得手足无措,所以她剥了几粒瓜子,将瓜 子仁在白瓷盘中排列成一个心的形状。艺人开始唱起一首时兴的台语悲歌。 一丛尖锐的红色光芒从背后刺来,喜幛上的霓虹龙凤灯饰点亮了。这让马蒂意 识到当众人的眼光集中在礼台时,背着礼台而坐的她将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换了坐 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龙舞凤,浸浴在猩红色的海洋中。 她周围的气氛是萧条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后,这新娘同学保留桌,以及其他 桌次都将坐满宾客。他们将叙旧,吃喝,言不及义,总之要社交。闭着眼睛也可以 想象得到,她的身边充满了同学,她七年来避不相见的英文系同班同学。 贺客渐渐地落座在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学身畔都多了伴侣,有些更添了小小 的孩子。同学们一圈圈地聚集欢叙着,马蒂发现自己又落单了。多么熟悉的感觉。 大学的四年,马蒂几乎是全面性地落单。上课时虽然采自由落座,但是同学们 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学分布出隐然成序的生态,而马蒂不属于任何圈子, 所以她坐在教室的最外缘。这种孤单在教室中听课时无妨,甚至在分配小组作业时 也并不构成威胁,小组总是不嫌多一个人分摊作业;而体育课时马蒂就显得无依无 靠了,尤其是当老师要同学们拿着球具自由练习时,那解散队伍的哨音一吹,马蒂 的掩护也就当场消失。针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她想出一个对策,就是让自己看起来 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单人练习,好像那运动完全地吸引了她,专心得连额上的汗水也 来不及擦。于是,体育教师借口回办公室以躲避太阳,女同学们三三两两择阴影休 息谈笑,一边对着阳光下挥汗练排球的马蒂喊:“萨宾——娜,休息了啦。想当国 手啊?”因为忙得歇不下手,马蒂只有露齿羞赧地一笑。 英文系的学生习惯以英文名字彼此称呼,这几乎是一项传统,久而久之,互相 遗忘了别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学的印象中,马蒂不叫马蒂,而是萨宾娜,孤独 的萨宾娜,独来独往的萨宾娜,或者说,自寻苦果的萨宾娜。 对于这种处境,马蒂并非没有自觉。她深深明白,萨宾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 是因为萨宾娜太急于找到一个超过同窗之谊的亲密伴侣,而她的伴侣——杰生—— 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个不在乎所谓社会关系的潇洒助教。这种前卫又 自我的作风,触犯了同学们心情上若有似无的规范。同学们用默契构成他们的判决 :萨宾娜要搞两人世界,那就给他们一个纯属两人的世界。 为了一种心灵上的归属感,马蒂从大一就开始从同学的阵线单飞,对很多人来 说,这是一种不成比例的牺牲,他们无法明白马蒂的沉溺,马蒂也不能了解,何以 这么私人的情事必须迎合众人的心情?杰生告诉她:“萨宾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 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说得不是很清楚吗?她要的不过是这么简单, 一个家,一个回家的感觉。杰生的地方有温暖饱满的灯光,有满室的原版英文书, 有上百张经典爵士唱片,有一台电动咖啡机,这让马蒂感觉回到了家,虽然与她生 长的景况相差那么遥远,但是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动延伸出神秘的连结。她在大一 下学期就迁出宿舍,搬去与杰生同住,并且觉得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