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出走(3) 马蒂感激他用辞的方式,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虚构为大伙儿的成员,但是他 的语气却又包含过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经窥得了马蒂这几年来的惨淡生活,她 一时间像是要招供了一样,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之后才抬头露出了微微的笑脸。 “还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点点头,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来心事重重。马蒂直觉地感到抱歉,抱歉 自己破坏气氛的天赋。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终结,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 本子。马蒂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小本子了。 这是他们大四时的英文系通讯册,马蒂再熟悉不过。戴洛翻动纸页,在同学的 通讯资料栏上,有密密麻麻的涂注笔迹,记载着七年来的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 几年前,马蒂曾在一次温柔的激动中打电话给杰生,才知道杰生早已迁移。从此之 后,杰生就变成了通讯册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体了。戴洛翻着纸页,十三页,十 五页,十七页,再翻过一页,就是教师与助教栏,马蒂的双手紧紧相交,她知道戴 洛一定有每个人的最新资料,她必须看到杰生的讯息,但是纸页停留在马蒂这一页。 “找到。萨宾娜,全班就缺你的资料了。现在告诉我你家的通讯方法。” 马蒂原本要脱口而出说,我没有家。但她的双唇自动地说出现在的地址,又应 着戴洛的询问,拿出了那早已过时的名片,让戴洛记载公司资料。 在马蒂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戴洛仔细地登记完毕。马蒂正待开口,法蕾瑞又插 嘴更改了她的现址。 现在戴洛将通讯册放回衣袋中。马蒂突然觉得空虚极了,举箸吃了一些麻油花 椒拌海蜇丝。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讯册却说不出口,只好很犹豫地浅呷一口柳橙 汁,又连下箸吃烤乳猪脆皮、美奶滋鲍鱼片和鲟鱼子酱,最后,夹起衬盘边的刻花 黄瓜片细细啃了起来。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开始,凯文已经喝得两腮通红,他手劲很重地放下一杯浊黄的酒,溢 出一些酒汁在马蒂的白瓷盘上。戴洛很爽快地接过凯文手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地 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补充着刚刚未竟的简报——跟你说过 的,这家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凯文转身从隔壁桌拖来一把椅子,将自己塞 在马蒂与戴洛的位置之间。他与戴洛饮干了酒,突然面转向马蒂,很惊奇地说: “我的天,你是萨宾娜?” “不就是吗?”法蕾瑞风情万种地帮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马蒂感到凯文的脸一霎时更加通红。他用手背擦嘴,眼神 在厚厚的镜片下闪烁着。俯身过来的戴洛遮住了凯文的表情,他为每个人斟了酒, 然后举杯说: “我们该祝福凯文,全班现在就剩凯文一个读书人了。来来,为咱们英文系二 十三届最后掌门人喝一杯。” 众人都浅抿了些,凯文却一仰头就干了酒,倒过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 声,震散了拼盘上装饰的水梨雕莲花。“什么掌门人?妈的你别糗我。系上最后一 个衰尾仔还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说好要再念下去,一毕业全跑光,发达去 了,剩我一个人跟那票小学弟鬼混。你调侃我是不是,啊?” 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换了眼色。凯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没想到现在一开口就 是如此粗鲁的场面。戴洛却很轻松地给凯文斟了酒,神情非常开怀。 “哇操。你现在是高级读书人了,说话一点也不讲求逻辑。我们是想读书苦无 机缘,哪像你走运,说读书就读书?在所里面当老大有什么不好?将来毕业更加高 高在上了,大伙儿还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别想跟我撇清关系。这么嚣张,该罚。你 们说是不是?” “就是说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说。 凯文再喝了这杯,人有点摇晃了,憨憨地笑着。 “念完了有什么打算呢?”法蕾瑞追问凯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么办?念出滋味来了,干脆留在系上教书算了。”凯 文低眸吸着鼻子,“教书也好,起码生活稳定。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尽情读书也不 错,一辈子工作赚钱有什么意义?不如少活几年,多活点自我。” “真悲情,你以为你是杰生啊?” 正要答腔的凯文却戛然而止,尴尬地低头搓弄着酒杯。众人都沉寂了。马蒂的 目光扫过每张低垂的脸,某些念头在胸中一闪而过,但是思维突然变得很迟滞。 “杰生怎样?” 戴洛拉起凯文:“拿起你的酒,我们到你那桌去搅和搅和。” “我听到了,杰生怎么了?”马蒂的声音很低,却很沉稳。 法蕾瑞用眼角余光偷瞄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视着马蒂的双眼: “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了?” “杰生怎么了?” “萨宾娜你听我说,”戴洛说得很慢,很轻缓,“杰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 五年了。我以为你知道的。” “……” 马蒂差点想说我知道啊,以逃避这无助的尴尬,又想说死得好,但终究什么也 没说出口。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多年来对杰生的死讯一无所知了。杰生让她孤 立了这么多年,连死,也让她在死讯前落了单。马蒂的直觉是想落泪,但是为什么 她的心灵和眼睛都这么干枯?戴洛伸手要轻轻触及她的肩膀,马蒂站起来避过了。 “萨宾娜……”戴洛也站起来。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间。”马蒂低声说,一转身却撞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蕃红 虾球,满盘红艳艳的虾子泼洒出来,披盖了凯文的头脸,全场讶然。马蒂转身朝出 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达也看见了这情景,她习惯性地轻咬住右手指节, 忘记了手上正戴着洁白的纯丝手套。 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总招待陈瞿生关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纤细的马蒂撞 个满怀,高大的身躯仰天翻倒。旁边几人拉起他,陈瞿生将眼镜扶回鼻梁,正好看 见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廊外。 饭店门口,穿得像皇宫侍卫的门童为她招来计程车。尽管往南走。她向司机说。 为什么说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边的。计程车走了一分钟后她又下了车, 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来。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湾,那是高中时参加夏令营的去处。说是金沙湾, 海滩的沙实际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当时,台风正好来袭,为期三天的沙滩活动, 全部改成孩子气的室内团体游戏,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阳光下的蓝色海洋。有一次, 她在饭后各自洗碗的空当时间里,跑到远远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样黯沉的大海 翻腾着惊涛骇浪,海风呼呼狂啸,阒无一人的海滩像月球般荒凉,十六岁的她觉得 非常的悒郁。怎么去金沙湾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吧? 因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进入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