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出走(4) 这一天的台北非常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铺盖了无尽的残枝落叶,而 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被狂风扯落泥尘的树叶。马蒂一开始还 避着枝叶行走,后来索性踏叶而行,不停地走,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 如果人能从自己的灵魂出走,那该有多好?至少这样就不必背负太重的记忆包 袱。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历历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最渴望的东西都 脱手离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却都挥之不散。杰生的死讯对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恸,在 心灵上杰生能带走的,多年前全随他而去了,这些年只剩下一个空壳,像是杰生放 进天空的一只风筝,早不玩了,却忘记放松绑在这头的线。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这么 吃亏,连杰生早进了地府五年,她还沿着线继续与那端的力道对抗,孤零零地在天 际盘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湿了衣衫,上衣有一点歪斜了,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松 脱,双踝沾黏了不少细碎的落叶。人潮一波波与她错身而过,看到她却不能看进她 的哀伤。“多么落魄的女人。”他们想。是的,我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女人。马蒂用 无神的眼睛答复他们的想象。非常落魄,连出席大学惟一好友的婚礼,也找不到一 件像样的礼服穿。她身上的这套淡粉红色洋装,是这一年时兴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 裙,马蒂很想拥有一套却买不下手,最后总算在地摊以低价买到了这一套,回家穿 上后才发现这洋装廉价的原因:上衣与迷你裙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大约是来自不 同的瑕疵品货源。颜色的差距很轻微,正好说明了它们是廉价的拼凑品,正好凸显 了它们主人的寒伧。 这些年来,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每当新工作的振奋消失时,作息上的拘束便 深深地厌迫着她,不自由到极点时就放手从头再来,所以马蒂未曾累积同龄的人该 有的钱财和地位。杰生死了,但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怀:“萨宾娜,要为你自 己的感觉而活。”说得好轻松,可是到头来,怎么变成了样样抉择都是为了向别人 交代的局面?别人说总要找件正经事做做,所以马蒂上班;别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所以马蒂结婚;别人说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马蒂辞职;别人说不可以游手好闲, 所以马蒂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已辞职。 回想起来,马蒂简直一无所有。连她的丈夫也远去他乡,在她从来都不想去的 南美洲,为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建筑水坝,用精密的力学系数设计过的水泥 拦坝,积蓄一整个山谷的温柔水域,多么伟大的工程!但是面对他和马蒂之间逐日 拓展,像沙漠一样干枯荒芜的距离却束手无策。马蒂下意识地举手遮住眼眉,怎么 可能?怎么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杰生,你却走得多么轻松…… 最后她来到台北市与新店的交会处,这个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边是野草蔓生、 半荒枯了的河床,右边仿佛是个夜市,应该说,夕阳中尚未苏醒的夜市。 马蒂觉得有点喘,眼前的视野开始像唱片一样旋转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前 面一大丛被风吹倒的绿树挡住了她的脚步,马蒂觉得犹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没在枝 叶里的欲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绿树也活起来了一样向自己迎过来。 就在这一棵倾倒的相思树前,马蒂倒下去,柔软的枝叶承接住了她的身躯,马 蒂浅浅粉红色的可爱百褶裙,在绿叶中展开了,如同一朵粉红花蕊的舒张。在失去 视觉之前,她正好看见了澄净得像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这天,怎么可能这么蓝?马蒂闭上了眼睛。 年轻的警察已经用无线电呼叫了救护车,这时候他弯下身细细审视着马蒂。按 照他的判断,这个年轻的女子只是暂时性的虚脱,她苍白的双唇显示着中热衰竭的 可能,警察所接受的训练是,应该将她搬移到遮荫之处,并且解松她的衣扣,但是 这两者看来都不易执行,左近并没有适合的场地。警察检查了她的手袋,袋中物品 很单纯:一个小小的泰国丝钱包,一支口红,半包面纸,一串钥匙,一本淡绿色的 小书,书名是《一个细胞的生命》。这书名警察觉得很陌生,翻开书扉,见到夹在 其中的一只红包袋,上面写着,祝福琳达与天华君,百年美好。马蒂敬致。红包袋 中有两千八百元。 警察作了决定一样地吐一口气,背起马蒂的手袋,双手横抱起马蒂,带她走向 马路对面河堤上的水泥石墩。而马蒂就在此刻转醒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警察吃惊一般地放下马蒂。她一落地却直接颓倒下去,围观的行人都惊呼了一 声。马蒂面向着柏油路面干呕并喘着气。警察俯身递出了他的手,很轻柔地说: “把你的手给我。” 马蒂抬头看着警察的脸庞。这是张年轻俊朗的脸。她还喘着气,不太能明白眼 前的处境。 “我们造成交通阻塞了。把你的手给我,马小姐。你姓马是吧?” 马蒂驯服地握住了警察的手,警察扶着她走向河堤,一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人。 马蒂依照警察的指示坐在石墩上,警察将手袋还给她,马蒂将袋子紧紧抱在胸前。 警察傍着她也坐下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地擦着汗。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了。” “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去哪里?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叫了救护车了。” “我不要去医院。你叫救护车不要来了好不好?拜托。” “你确定没事吗?我看你脸色还很难看。” “真的我没事。谢谢你。我只是……很伤心罢了。” “噢。” 年轻警察看看落在城市边缘的玫瑰色夕阳。他受过各种事件处理训练,但与年 轻女子的对话,于他来讲永远是个难题。基本上他已经下班,而这个女子的身体状 况大致还算安全,他很可以结束今天的执勤,只是马蒂的脸上有一种让他轻忽不得 的预感。他曾经在企图跳楼者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那是一次FD二号事件,意思 是自杀行动成功。 马蒂下了石墩,警察赶紧跟着站起,马蒂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真的没事,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帮忙,请不要跟我。” 天色正在迅速地转暗,警察想叫住她却不知如何措辞。马蒂已经过了马路,并 且回头对他挥挥手。 警察在背后注视着她,方才围观的行人在身边打量着她。马蒂只想快步走离这 一区。可是双脚却出奇的酸软,这一路走来的疲惫全在此时兑现。现在马蒂站在夜 市的边缘,一个个摊位已经上灯忙碌了起来。马蒂回头看到警察还在原地观望着她, 她想找个地方坐下,让这位观察者放弃他的担忧,但坐哪里呢?眼前是枸杞冬笋鸡 摊,不想吃。隔壁卖的是“鱿鱼螺肉蒜”,再隔壁则是闪着愉快小灯球的泡泡冰摊。 难道这附近就没有一个可供静静歇腿的地方? 一波蓝色的光像海水一样涌来,冷冷的光圈裹住了她。马蒂回首,看到背后这 家与夜市完全不搭调的咖啡店,正点亮了招牌的灯。 那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刺进她的内心深处。招牌上写着“伤心咖啡店”。